聚散有缘,三彩脉枕一波三折姗姗来

图一,宋三彩开光清水芙蓉脉枕。

仲夏。县水电局请洪湖一位名中医,在滠口渔场给本系统十几位人士治疗风湿性关节炎。我沾家里的光,成为蹭医佬。因此,差点丢了小命。

中医姓丁,年近八十,却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跟着他的孙女丁婧,却静如瓮。我得知,丁婧是医学院的学生,利用暑假跟随爷爷学医。丁先生向我招手,并与我扯着闲篇。

他似乎了解过我。我笑答:“杀猪剥狗,不说也丑。”丁先生不以为然,说:“哎,食品公司不愁肉吃,好得很!”丁婧的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衣袋鼓鼓瘪瘪地动弹着。她似乎在玩弄着什么。她看了我一眼,没言语。

丁先生见我坐定,起身让位给丁婧,嘴里仍与我搭讪。我说:“没你孙女好。她穿白大褂别人称她白衣天使。我穿白围裙,别人却叫我杀猪佬。”丁婧忍俊不禁,喝进口的水,一下子喷得我一头一脸。看我熊孩子样,她竟笑得前合后仰。丁先生一手擦拭泪水,一手扯来一条毛巾。

图二,荷花(朱砂)描、染细节图。

丁婧道:“伸出你的左手。”她从衣袋里搜出一个物件塞在我的手背下。我这才知道,她手里玩的是脉枕。带着她体温的脉枕让人感觉很舒适。她的手指搭着我的腕脉。她的肌肤白晰,手指修长,指头释放着温温的、蹭蹭的力度。我的脑子有点飘,有点荡。我瞟她。她眯着眼,屏心静气,禅定一般。她的脸庞清秀洁净,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美。我发现丁先生盯着我,视线赶紧闪开落在了脉枕露出的一头。噫,这个脉枕好新奇!“你身上湿气重,膝关节炎厉害。”丁婧收回手,一本正经地问,“对不对?”“丁先生会回答的。”她望老人一笑,起身让座。丁先生笑道:“你还有点歪拐呐。”他问闻听切后,与丁婧用方言交流着。听丁婧问“祛寒汤”并说出几味中药,我忽然想起读中学时,蒋医生教我汤头歌里的“真武汤”。人真是个怪物,正儿八经想倒腾记忆库时,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颠三倒四。偶然间触发了荷尔蒙,瞬间就将那些沉睡的字符一一激活,并按序列冲杀出来。我无知无畏地诵道:“祛寒汤壮肾中阳,茯苓术芍附生姜。心脏衰弱有水气,强心利尿保安康。”

图三,釉面风化、开片及蛤蜊光。

“哟嗬,你晓得汤头歌?”丁先生瞪着眼睛,问,“哪儿学的?”我笑道:“医院长大。偷学的。””丁婧噗哧一笑,问:“还偷了哪些汤头?”

“天机不可泄露。”我调皮地说,“又没奖赏。”斗过几句嘴后,她说如果能背出十首,就奖它——脉枕。丁先生笑而未语。“就这么说!”本来就想琢木鸟翻筋斗,卖弄自己的花屁股,况且还有喜好之物作奖品。此时不狂,更待何时!

“桑菊饮中桔梗翘杏仁甘草薄荷饶。芦根为引轻清剂,入热盛阳明母膏。”我闭上眼睛,鸭娃哽螺狮似地背着,“翘散银主上焦医,竹叶荆牛薄荷豉。甘桔芦根凉解法,风温初感此方宜……”到第六首,我睁开眼睛,只见丁婧不见丁先生。她凝聚着我的脸,两手倒腾着脉枕,思想开了小差。猝不及防的她支吾道:“你、你别背了。脉枕给你玩两天。我爷爷的。你没学医,屈才了。”

“小骗子!”我自嘲道,“我想学文学,现在学杀猪。”“你才是骗子!”丁婧调皮地道,“我知道你冇杀猪,搞政工。”“那又怎么样?”我嘴上答着话,眼睛翻来覆去地看脉枕,也不知丁婧什么时候离开的。

图四,脉枕形态。

我见过很多种脉枕,它是陌生的一只。脉枕自上而下广施黄釉并着红、绿、蓝各色。其形上阔下收,外张内敛,四周浑圆且线条挺拔。看上去仿佛一只小船,似乎蕴含着儒家文化的中正平和。枕面开光并雕塑、填色一幅清水芙蓉图。荷花,既是圣洁、清净、高尚的化身,也是佛教佛的像征。不知原创者是不是借佛普渡众生,表达悬壶济世,医者仁心?

脉枕外壁釉未施到底,下部露胎,两头有一貫穿小孔;底部平整光洁,胎土较细,胎面隐约可见些许零星的浅红,不知是不是护胎釉的残留?其构造外高内低,形成一个平缓的坡面;中部低洼,两头翘起,形成一个弦弧。让搁置的手腕自然、舒适,加之与大多数人肘关节相匹配的高矮,无一不体现出制造者的人性化。即使当把玩件,它的圆润也让手感妙不可言。

晚饭后,丁先生给我两腿的大胯和小腿分别用绷带绑上了四个巴掌大小的药巴巴。到了半夜时分,药力的厉害远非他说的火烧猪啃,活脱比吊起身子铁烙刀剥还难受。整个人像从水里捞起来一般汗淋淋的……

图五,底部粘稀薄黄釉及疑似残留淡红护胎釉。

第二天上午,我有点畏惧碾床,拿着自己安装的收音机,十几步就到了湖边。湖边有一棵横卧水面的大柳树,我躺了上去。蝉声风声水声声声入耳,神事鬼事人事事事出脑。吊在树枝上的收音机,小声唱着楚剧《乔麦馍赶寿》。在它的催眠下,一夜未能入睡的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去了“麻城”。不知过了多久,我被“瓢泼的大雨”浇醒,定睛一看,原来是丁婧在作妖。

她蹲在伸向湖水的跳板上洗完了绷带,大概是一时兴起向我撩水。见我被“淋醒”,她得意的笑声如同铃声脆响。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得意忘形。她乘兴再次撩起一捧水,起身子向我甩洒时,因用力过猛导致身体失衡。她像一株风动式的树桩仰面四叉地倒向了水面,笑声转瞬变成了惊叫和嚎啕……

“噗嗵”一声,诺大的水花溅起。我立马从树上弹起,边向水中扑腾的丁婧冲,边冲屋子吼叫。情急之时,既忘了痛,也忘了丁先生“这个热天莫玩水”的嘱咐,在跳板上冲着丁婧糊乱隐现、张狂的头颅和双手跳了去。我的个爷,缺乏水里救人常识的我,自投罗网地被她当成救命稻草,抓着不放,越缠越紧,而且成了她向上挣扎的柱子。

我憋着的气在折腾中很快吐出,而且呛了水,恐慌随之袭来。我拼命挣扎,双脚蹬泥试图犇出水面企图呼吸,然而一切枉然。我憋闷得极其难受,想撕开喉咙、撕开胸腔。在极短的时间,使出浑身之力以求身体爆炸,大概也只动弹了两下。转瞬,头裂、耳鸣、眼花,牙关失禁,七窍松驰,身子散了、软了、冷了、轻了、缩了、小了。我死了,仿佛游丝,在冰冷、幽深、寂静的水里无声无息地飘荡、摇曳、坠落……

图六,底部瓷化胎质及土沁细节。

当我意识到身子在抖动、呼吸、掐捏、挤压、敲打时,我便有了头重脚轻继而头痛欲裂;胸闷腹胀继而撕心掏肺的痛楚。我听到了叔叔伯伯们七嘴八舌、吼七骂八的声音。我冇死?冇死的快感,真是痛并快乐。我下意识地疯狂呼吸,不自觉猛呕恶吐,感觉肠子、胆汁稀里哗啦从嘴里、鼻里、眼里直往外涌。当我睁僵硬沉重的眼皮,我似乎看到野草和泥浆。我猜,我在湖边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俯卧在一个人拱起的膝盖头上,肚子被顶得好难受……

我的大脑不知是受损还是缺痒,阵阵胀痛、晕旋、迷糊,以至空白。苏醒巳是午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发现床头的吊针,发现陌生的女人,发现双腿绑上了药巴巴。我掐了掐自己,一切不是梦。

女人是渔场请来的赤脚医生。她快人快语,说小姑娘生理期掉湖水里,她爷爷怕她落下病,坚持送她回洪湖了。药是丁先生敷的,走前小姑娘来过,见我没醒,将一小包药放进我的挂包。要她转告,明晚换上那几帖膏药。

走了?就这样走了!我望着赤脚医生,心里空落落的。我想起枕头下的脉枕,伸手去摸,去探、再探,无踪无影。真小气。它比我的命还金贵?想来想去,想得脑壳痛。却忍不住还想,如果我死了,她也许会将脉枕作陪葬;人没死,收回去也情有可原。那毕竟是她们家的传家之宝。

图七,绿釉、蓝釉、釉里气泡及破泡钙化细节。

我突然记起收音机。她曾经掰弄过,还问过它大呼小叫的原因。我告诉过她,电阻小了会怪叫,电阻大了会咝咝作响。最节省的办法就是用刀刮削电阻,或用铅笔在刮面磨擦。这样可以增大或减少电阻……我在床上、桌上、挂包,均没发现收音机。完了完了,肯定是她顺手牵羊了。什么人呐,我舍命相救还不够,还要搭个收音机?

愤愤的情绪稍稍平静。我迟钝的脑子渐渐浮现事发前的一幕,嗯,对了,收音机是挂在柳树上的。我问女医生。她直摇头,反问我许多。后来,有人告诉我,谁谁把收音机拿回放在了桌上。看来,没有错怪她。我气得怀疑人生!

第二天午睡后,我随几位叔叔伯伯乘车回到了县城,回到了单位。傍晚,我脱下长裤,一一地解开绷带,一一地剥离黑不溜秋的药巴巴,眼前相继出现四个雕塑“红盘堆珍珠”。

我痛得咝咝地吸着冷气,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滴。我从挂包里取出那包药。打开后,从膏药帖里露出了脉枕和一枚纸鹤。我一下子惊呆了。我拂去纸鹤,捧起脉枕在手抚摸,在脸上磨砺,心里生许多的愧疚和自责。火烧猪啃袭来,我赶紧拿起膏药一帖帖地去掩盖那些大大小小“晶莹透亮的珍珠”。

图八,黄釉、蓝釉、绿釉及开片细节。

没多久,滚烫肿胀的肌肤便有了幽幽的凉、润润的湿、沁沁的爽,焦灼之感随之渐退渐散。我在放大镜下仔细地观察脉枕岁月的痕迹;釉面的风化,釉里的开片、沁色和气泡;观察着胎质瓷化的程度和瓷泥粗细的状况;观察着阴刻阳雕、填彩以及其它工艺的细节……曾求教了彭师傅和吕老师,彭说唐,吕说宋。三十年后,西安博物馆的鉴定印证了吕老师的结论:宋代三彩脉枕。

遗憾和悲情的是,那个当晚被我以为“表示良好祝愿”而拂入抽屉的纸鹤。在我调离清理抽屉时,我发现被我闲置三年之久、面目泛黄的纸鹤。帮忙的小涂(公司烧开水、打杂)好奇地拿了去,想学折叠而将它逐一展开。我这才发现,纸鹤里藏着惊天的秘密。

纸上写着缭乱的几溜字,没有标点。可见丁婧当时的心绪可比较乱。从上往下看,有三句“对不起”;“生死无常,聚散有缘”;“脉枕给你”,“收音机我”;“今朝结下生死缘,明日成为并蒂莲”。后面写的是学校的通讯地址。

我揪心地捏着这不复存在的纸鹤及脉枕,重重地拍着当初进了水的脑壳……

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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