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枸杞金银花
文:丁兆梅
甘草枸杞金银花,浓郁醇厚清心茶——这是我的老师汪政徐晓华伉俪给我的感觉。作为双打选手,他俩先教书育人,后以文化人,并行江湖很多年,教育桃李满江苏大地,其他文学弟子则遍布中国。徐老师是广种多收型,一教就是一个年级几百号人的语音课,学生如韭菜般一茬接着一茬。有个性者的能够记住,但更多情况下是弟子记得她,她努力回忆几把,才能依稀有印象。汪老师属精耕细作类,一年正常只带一个班。后来当校长了,没空天天进课堂,只在大会上常常宣讲。对所有台下学生而言,是幸运,对那些本来有可能直接被调教的文学少年而言,却也是遗憾。
这里,请容我低调的插播一个事实——能够同时受教于他们俩,且是在他们接近成熟却又忍不住张扬的三十而立时光中,汪政上语文课,徐晓华上语音课,这样的机会,仅仅八十四人真正拥有过。
这就值得认真表一表了。爱品茶的国人都知道,上好的茶,需先轻轻嗅上几嗅,用清香唤醒脾肺后,再小小抿上一口,顿时神清气爽;忍不住再喝一口,味蕾完全打开,才觉齿间余香缠绵;终于可以多饮几口,酣畅之余便会感慨:哎呀呀,好极了,妙极了,真正OK顶呱呱。
他们都是南通人,汪老师还是我的海安同乡。当年优质天然无公害的长江水,滋养了钟灵毓秀的各类人才。如师古朴静默而他们风华正茂,与之共饮一江水的少年,见证着他们的边教边读,秉烛疾书,见证着小小的二人转书屋蓬蓬勃勃,直至墙里墙外都开满了花。这让我们羡慕神往,同时对文学写作开始跃跃欲试。他俩携着幼女汪雨萌,欣欣然的,泡在文字里,混在朋友群,坐在学生中,光阴流转三十年后,浸润成了绝味功夫茶。
水好是一个方面,茶具好也是事实。这两位的气质颜值,在二十多年前的如城街头,尤其惹眼。徐老师天生丽质,汪老师则是书香、修养、坚韧等混搭出的玉树临风范。后来,随着文学评论和语文教育任督二脉的渐次打通,他俩这味茶,便愈来愈醇厚,愈来愈劲道。
秘方是什么,他们从未明说过,都在文章和闲话中渗透着,有心者自己面壁领悟,也许会有所得。我好奇心发作,动用了几十年所学,外加星相学占卜学中药学等各种怪力乱神的经验,得出结论:这味中国好茶的主料,大致是甘草枸杞金银花。
诸位不妨随我回到从前,看看这味茶当初的模样。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俩常常谈笑风生地走在如皋师范校园里。那时,徐老师比汪老师纤细很多,皮肤如同剥了壳的鸡蛋般吹弹可破,头发金黄绵软,眼波流转,巧笑倩兮——绝不是肤白貌美这样简单粗暴的词汇可以描述的。
我们默默地看着。十六七岁的少年,自我定位为乡下土包子,喝甜酒不知道如何举杯的那类。遵从校训,学习师范门口的垂柳,一个个连走路都低头敛气。但他俩形成的流动风景实在让人艳羡,我们到底忍不住在私底下各种品头论足。他们的恋爱历史,日常生活,宝贝女儿,兴趣习性,包括二人转书屋,就在少年的窃窃私语间逐渐丰满起来。
我得以真正受教于他们,是师范二年级。那时徐老师临危受命,当了隔壁二班的班主任,汪老师则任教该班语文。徐老师同时还任教同年级五个班的语音课,于是将这个全国最小的主任官衔下放给汪老师,她负责垂帘听政。汪老师作为贤外助,不辱使命,上任伊始便选了四个高帅能干的男生替他盯班,四大金刚得了鸡毛令箭后,愈加的意气风发,在老师和同学间上传下达,从活动到纪律,搞得风生水起又一团和气。后来这几个家伙均在官场混出了气候。可以这么说,他们的政治才能得以从崭露头角到突飞猛进,与汪老师的发掘培养密不可分。
那时我在隔壁的一班,既羡慕又忌妒。也是老天眷顾,阳光很快普照过来。开学后不久,本班语文老师因故休长假,我们便以拖油瓶的形式移交给了汪老师。
几节课下来,他们夫妇就齐心合力叫响了我们班的七朵梅花——那个年代取名字,女孩子以梅兰芳琴云燕玲敏等字作为主旋律,所以我们班有近三分之一的女生叫梅,春梅冬梅红梅新梅,大致相似又各有特点,要区分开来特费脑子。汪老师为了尽快对号入座,开课伊始便宣布:今天由七朵梅花轮流回答问题。于是我们七个女生立刻就陷入了紧张,同时又有所期待。毕竟是学霸集中营,好胜心存在于每个人的小宇宙内,却又不便大张旗鼓显现出来。课堂,就成了另一个有声的竞技场。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真切理解到:生活即语文,而语文,绝不仅仅局限于生活。作为经验的语文,作为语文的经验,到了他们这里,是可以随手拈来信口联结的。
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汪老师穿着一件咖啡色套头毛衣神气活现进了教室。那天讲什么课文忘记了,对当时的我们而言,反正是篇嚼之无味的干豆腐块,思想正确而文采乏善可陈。在黑板上方写下题目后,汪老师眯着眼睛,打量了会儿窗户上跃动的阳光,说:此刻,我感觉很幸福。你们徐老师在隔壁班上课,我身上穿的是她昨晚刚打完的新毛衣,这花型,很时尚吧?他左手拎起毛衣左肩,好让我们看得更清晰。为啥不用右手,我猜是舍不得让粉笔灰沾上去。大家表示赞同后,他笑嘻嘻继续显摆:我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粥,小菜是她亲手做的小肉圆,整整四个噢,特香。他停下来,回味无穷地咂咂嘴: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尤其值得好好享受。天气这么好,我又如此快乐,咱们光分析课文就没啥道理了。但是我丑话说在前面,课文,你们还是要好好看的,作业,也还是要好好做的,课后你们用百分百认真的态度自己完成,任何人不许打拐。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可都听明白了?噢,都明白了啊,这就对了嘛。现在,我们来聊聊那些过得特别惬意自在的文学家,好吧?
表面上在征求我们意见,其实纯属礼节性过渡。他初讲时音量控制得很低,我们需侧耳倾听,后来渐入佳境。本次从梁遇春讲起——就是那个懒觉睡得振振有辞的早夭才子,再扯到梁实秋时,声音已经适中。又转到梁启超父子,顺带提一下徐志摩和林徽因,语气略有波动,声音里透着讶异和兴奋,眼睛里闪着只可意会的狡黠之光,对文学史上的这段故事,汪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既克制又鲜活地八卦了一把。很快他又复归于严肃认真团结活泼的腔调,再讲梁宗岱和梁簌溟。一系列姓梁的民国人物,让只熟悉鲁迅茅盾的我们大开眼界,唯恐下课铃声催命似的响起来。
侃至兴起时,教室里飞来一只大苍蝇,嗡嗡嗡嗡,打乱了课堂节奏。汪老师起先装作无视,后来略作驱赶,又忍不住跺脚呵斥。奈何苍蝇不懂他的心,只管到处乱飞,嗡嗡嗡嗡,一路嚣叫。于是他操起讲台下的苍蝇拍,满教室追赶那架小飞机,边跑边喊:你非逼我开杀戒,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啦!这只苍蝇体力甚佳,汪老师不是对手,追了几圈后免不了喘气,又不便服输,只能继续追打。前排两个机灵鬼悄悄打开窗户,且辅以挥舞书本、呐喊跺脚为老师助威。这苍蝇还算识时务,瞅个空子仓惶逃离。教室里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气声。汪老师就那样举着空拍子,盯着苍蝇远去的方向,怅然若失了好久。
类似的插曲为数甚多,我总想写进作文中,又觉得没法妥贴剪裁安放。小学到初中,我都是奥数选手,理化亦强,上师范后,数学渐废,理化不理,忙着苦练各项基本功,包括普通话。普通话是徐老师教的,我不敢怠慢也不想马虎。非要痛说革命家史的话,我小学一年级的启蒙老师是由工人代表临时来代课的,因此海安方言中所有的语音缺点,我全占了,要改,比学数理化难多了。徐老师常常觉得我大致全面发展而语音较差,有些可惜。我知道自己的短板在哪,却始终难得其法。
至于作文,还算马马虎虎。进校第一课,我写了如皋师范一进五堂的那颗迎客松,极尽白描和想像,将能用的好词好句挑中意的用心镶嵌在内。大概字体工整又有点凤头豹尾的意味,居然被语文老师当成范文念。我羞红了脸而又暗自得意,此后逐渐重文轻理。只是兴趣浓厚,而积累和方法均欠缺太多,到师二时,依然脱不了满满的作文腔。汪老师从不念学生范文——能入他法眼并让他愿意亲自在课堂上给大家念出来的,确实是没有。他只用红笔给我们打一个分数,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点五点六的情况经常有,很少高于八十分,也鲜见低于六十分者。我当然也关心分数,不过更在意评语。有时候他会写上几句评语,那就够我们传阅思考好几天了。
师二寒假返校第一天,我被一个粗心的同学烫伤了右侧小腿。伤情严重且伤口面积大,医生叮嘱绝对卧床休息两周,伤口处不可覆盖任何衣物。彼时我们已经改成两个班一起上语文大课,挤挤挨挨颇为热闹,跟过节似的。徐老师没课的时候就坐在我们中间一起听,笑得跟孩子一样没心没肺,汪老师讲课也就格外带劲。这种形势下,其他课就算了,语文课怎能缺席?于是我一咬牙,在伤口上涂上药,又捆绑好纱布,再套上同学最宽大的棉裤,两个闺蜜左搂右抱,将一瘸一拐的我护送到二楼教室坐定等候。
两节课听完,我心满意足地在同学的帮助下挪到医务室处理伤口。陶医师(校长陆志平夫人)试图帮我取下伤口上的纱布,奈何已经粘贴得很紧。她一边责怪,一边拿药水细细浸泡,泡了好久后才敢小心翼翼往下揭。不听医生言,吃亏在眼前,痛得我闭眼直抽凉气,将同学的手掐出了血印子而浑然不觉。清理完毕,陶医师再次叮嘱,伤口两周内不能接触任何东西,否则刚长出来一层新皮后又撕掉,很难愈合。我频频点头认错,心里并不觉得自己真错了。幸好第二周汪老师出差,大课延后,我的小腿才免受了又一次皮肉之苦。
今年初秋与他们聚会时,我将这事当笑话讲,他俩先是一脸惊讶,随后怜悯加叹息:居然有这回事?我们可从来都没听说过啊。哎呀哎呀,敬你一杯,实在不好意思,无意间让你受苦了。现在腿还疼吗?
我趁机得瑟:毕业时汪老师给我写的寄语是“天意怜幽草,人间要好诗”,我是一直不太服气的。我明明是狗尾巴草系列,除了打油诗和三句半,但凡雅典些的,一句都整不出来。后来我暗想,我要走另外一条野路了,可能会让你们失望了。
他俩笑得险些泼了酒杯:你这样不是蛮好嘛!你就这样往前走,还能时不时地给我俩弄出点惊喜。汪老师放下酒杯,朝我意味深长地笑笑:乖乖隆的咚,你还去搞心理学,还真就弄出了点小名堂,出息了啊,这样多好玩儿啊。
好玩儿,是汪老师的口头禅之一。文学好玩,生活好玩,写字读书,尤其好玩。可惜那时候我们只凭兴趣做事,读书还是太少。我通常选择文字一惊一乍的书一目十行,除了《西游记》,其他三大名著都只连蹦带跳翻了个大概,那些味道寡淡的外国名著,更是翻都不愿翻。琼瑶之类的偶尔瞟一眼,后不复再观。那时候最喜欢读《神雕英雄传》,读《残阳如血》,有空还读点儿假装悲伤的伪文艺作品。唯有读《千江有水千江月》时格外用心,自认为读得够深说得很透,于是写了篇读后感当作文交了上去。两周后满怀期待拿到作文本,82分,验证了良好的自我感觉。只是那分数后面还加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至今我都没搞清楚,这问号到底包含了几个意思。但其中有一点是肯定的:书入各眼,读深说透,怕是早着呢。若是再把这书拿出来读上一读,领悟的,必然又是另外一番况味。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怪不得汪老师总喜欢拿这话敲打那些不学无术的玩童。师范学校功课多,除了基础学科,另有拉二胡弹风琴,练声乐写毛笔字,搞素描涂国画,练长跑掷铅球,我门门喜欢样样稀松。当生活委员时,兴高采烈地查男生女生宿舍分发调剂饭菜票,做宣传委员时,又老去出黑板报写通讯稿,还跟着师哥师姐们编校刊玩文学社团,争优创新意识浓厚得化不开。至于读书,根本没那么多时间。汪老师知道难以要求我们心无旁骛埋头苦读圣贤书,但对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却也不肯放松,一有机会就给我们拎耳朵:你们啊,要趁着年少时光多读书,读好书,你们要知道,取法乎上,得法乎中,取法乎中,得法乎下,取法乎下,得法乎下、下、下。
这三句话,分成三行写在黑板左侧,尤其显眼。他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申一次他的立场。可惜,那时我们终究只是少年,入眼入耳而未能入心。等恍然大悟时,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走了很多弯路后,才摸到点读书的窍门。有时真想返回去一巴掌扇醒当时的我们,悟性不够而偏自以为是,真是害己不浅。
师范三年级的一个黄昏,我在校图书馆随手翻看《散文》杂志,目录中一篇《行行重行行》,署名徐晓华。赶紧循页码找到文章,密密三大页,叙述了汪雨萌从生病到康复的曲折历程。配图是汪雨萌的画,均为大大的吊瓶小小的人儿。汪雨萌进了手术室后,徐老师在门外止不住偷偷掉泪,汪老师在一旁硬硬地说:别哭,不吉利。一向夫人至上绅士到底的汪老师,如此失态,大约内心早就煎熬成了一锅粥吧?徐老师写到:在萌萌生死未卜的那些日子里,每到深夜,汪老师就会焦躁得扔下手中的纸笔,在小屋里一圈一圈踱步,一遍一遍地问:我为什么要写作?我为什么要写作?我为我女儿写作。我为我女儿写作。说罢潸然泪下。
我们看到的,是他们温暖安好的工作生活,殊不知那背后,曾经好几年乌云密布,伴随着不期而至的雾霾和冰雹。毕业时我斗胆跟徐老师要了这篇文章的复印件,存放在家。到如今,文中好多词句依然历历在目。生活处处是文章,我们需要的,不过是学习如何自然而又巧妙地表达出来。
练了两年多后,我的普通话在各门功课中依然属拉后腿的。不知道怎么的,一操练起“官”话,我的舌头就发硬,底气全无。普通话等级考试前夕,徐老师把我喊到办公室,专题开小灶。我跟着她一字一句的念,结果越念越别扭。徐老师同情地看着我,叹口气:你呀,虽然嗓音条件不够好,语音其实还可以,放松点,再来一遍。在旁边改作文的汪老师立刻停了笔,看着徐老师,笑嘻嘻地说:我觉得她的声音挺不错啊,女中音,很独特的。徐老师朝汪老师瞟了一眼,酒窝就显现出来了:好吧,女中音,咱们继续练,试着把你自己最好的声音发出来,先轻轻吸口气,再松掉,来,就这样——
十几年后,我居然阴差阳错地从事“推广普通话、推行规范字”的工作,且长达六年之久。每次看到各色人等磕磕巴巴大着舌头苦练“化肥会挥发,黑化肥发灰”时,就想起汪老师仁慈的坚持,以及徐老师眼底盈盈的笑意。
汪雨萌那时候上幼儿园,放学后就跟在父母在教学楼蹦来跑去。她尤其喜欢漂亮的姐姐牵着她玩,所以我等充其量外围看看。萌萌乖巧聪慧,几年后随父母到南京去,一路学霸念到复旦文学博士。前段时间写博士论文,左手带熊孩子右手坚持日更,顺畅时一天一万字,汪老师的评论,对她而言,也是一字千金。她说:有这么优秀的爸妈,其实压力也是山大。与此同时,她不足两岁的女儿淼淼顾自野蛮生长,出场自带汉子能量。她拔汪老师的名贵兰花,百般嫌弃徐老师长满野草的小花园,她妈妈当年没敢做的,她统统给玩了个遍。不得不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有各的路数。汪徐那种“润物细无声”的育人模式,到了孙辈这里,基本不奏效。
跟汪雨萌的学院派不同,我们这些师范生离校后能走多远,全靠自学成才。我毕业那年,如皋师范尝试开设大专班。我甚至连报名都没有。我们班总分前三名的都没报。为什么?少年意气,只是天真地觉得,无非就是当个小学老师,凭这些年所学,对付那些腹中空空的小毛孩子,还不是小菜一碟?
两三个月后我就悔青了肠子——谁知道大专班是由汪老师他们亲自执教呢?唉,亏大了。还有,熊孩子可不好糊弄了,不实时更新库存,没两把刷子,他们会让你哭着离开课堂。好在学习并不仅仅限于校园,而师生情分也并非随着毕业就戛然而止。这么些年,每每有重大事件,我总会跑到老师跟前去,或者白癜风临床康复成果白癜风应注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