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鸡换子的引导下,没过多少时候陈嘉丰就学会了自己辨认甘草。荒原上各色杂草虽多,但稀稀落落并不密集,再加上这个季节草叶尚未吐绿,更显稀疏,因此在枯萎的草丛里仔细寻找,也不愁找不出甘草来。由于甘草的种籽每到深秋即随风四处飘散,天然繁殖,分布极不均匀,有时半天难觅一株,有时又连片群生,聚集密集。找到一片连片聚集的甘草,掏草工便如同找到了宝藏,大可连掏数日,收获颇丰,可这样的机会毕竟是非常少的。陈嘉丰与鸡换子二人辛苦操劳,每日每人掏草数十斤,有时达百八十斤,便是草场折扣过来,数量也不算少。陈嘉丰当上掏草工后,才亲身感受到掏草工所遭受的苦楚的确是难以名状的。掏草工一天要走多少路、动多少土方、出多少力、流多少汗是无法用数字计算的,而最难忍受的还是饥渴二字。渴字自不必说,掏草工外出掏草,有时一整天喝不上一口水是常有的事,为了应付这种困难,人们尽量少吃有调和的饭,而以清淡的小米粥为主要食物。说道饥字,掏草工一般一天只吃两顿饭,第一顿在草场吃,第二顿为野炊。如果掏草的地点有水源,饿了就可以随地埋锅造饭。荒地里的干牛粪和沙蒿、哈莫等杂草很多,随手捡来都可生火。如果不带锅去也有办法,可以把生米装进一个小布口袋里,用麻绳扎住口,先在水里浸泡,然后在火上炙烤,如此循环反复多次,米被蒸得半生不熟,即可食用。掏草工们都说吃这种“夹生饭”耐饥,耐饥倒是耐饥,只是吃了以后肚子胀得难受。如果在没水的地方干活儿那可就难了,可活人哪能叫尿憋死,办法总归是人想出来的。有的人干脆早上多做点饭,带出去冷餐。有的人和个生面团揣在怀里,想吃时捏成个饼子放在锹头上,烘烤而食。还有的人将小米袋在水中浸透,到了草地将米袋埋在沙里,饿了就在埋米袋的沙堆底下挖个坑,生火焖蒸,半熟时即可食用。这顿野炊对掏草工极其重要,因为他们为了节省粮食,晚饭一般不吃,在他们的意识里,认为晚上不干活光睡觉,没必要糟蹋粮食。陈嘉丰本为富家子弟出身,半生中何曾遭受过这样的苦罪,即便是他在大盛魁当学徒时,跟随驼队下草地、出外蒙,远赴乌、科、库伦及恰克图等地,饱受风霜侵袭,严寒磨砺,也不过是只遭罪不受苦,可掏根子这项营生对人的考验,无论是体力、耐力还是生命力,都可算是达到极限。陈嘉丰想起鸡换子曾说过,掏根子的营生极其苦重,就是五大三粗的好受苦人受一年下来也得脱好几层皮,此话果然不假。刚开始几天,陈嘉丰凭着年轻气盛,还可勉强忍受,可几天过后,手上打起的泡就磨成了血痂,干活时不得不在衣襟上扯块布包起来,才能勉强握住锹把。一天下来,腰酸腿疼,浑身上下仿佛被抽筋剥皮,没有一处舒坦。夜里躺在茅庵里,好像浑身骨头都散了架,肚子也饿得咕咕乱叫,鸡换子不得不在睡梦中爬起来,给他熬锅米汤充饥。鸡换子看见陈嘉丰如此遭罪,心中大为不忍,劝他受不下去不如干脆回家,又没有谁把刀架在脖子上强迫。陈嘉丰紧咬牙关道:“不吃苦中苦,哪为人上人。我若干不出个名堂来,如何有面目回家!”鸡换子暗自钦佩,于是自己尽量多分担些苦活重活,好减轻陈嘉丰的劳累,在生活饮食上也尽多给予他照料。日子一天天过去,陈嘉丰渐渐开始适应了草场上的生活。杭盖草场占地虽然不小,可架不住掏草工人数众多,以柜房为中心的直径三四十里的工作面,不消十天半月甘草就被掏采一光,得重新转移场地。掏草工们跟随柜房不停地转移。陈嘉丰留意到,每次转移场地,身后的草地都被践踏得不成模样。杭盖本来地处荒凉,草色稀疏,除了甘草,只有沙蒿、刺蓬等一些杂草可为这片地方添加些许生机,可是经过掏草工们地毯式的掏采,莫说甘草被掏得根断苗绝,就连其它杂草也不同程度地遭殃。掏草工们走过之处,到处被挖掘出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沙坑,同时堆积起一座座高矮不一的像坟墓一样的沙丘,使得这片地方看起来更加荒芜。陈嘉丰自幼读书,知道蒙古之地本为游牧民族驻地,历来土壤肥沃,水草丰茂,早在南北朝时期即有民歌《敕勒川》流传天下:“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可是不知从哪朝哪代起,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原因,原本碧绿如海、一望如秀的草原逐渐开始沙化,变成一片片了无生机的沙漠、戈壁和荒垣。陈嘉丰心想,不管草原沙化的原因有多少,像这般毫无节制地大肆掏挖甘草,必然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只是同时陈嘉丰也想到,如果不掏挖甘草,那么这诸多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汉民又何以为生,还有更多守候在老家嗷嗷待哺的妻儿老小靠什么来养活?陈嘉丰只感到心中纠结,纷乱如麻,却也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陈嘉丰和鸡换子作伴在草场上掏草,每日早出晚归,极度操劳,熬累得连时间都记不清了。日子飞快地过去,很快就到了“药王爷”寿诞之期。在中国古代,各行各业为示自家出身正统或乞求神灵保佑,俱有自己的师承来历,除佛、道、儒三大教外,庄户人礼拜的是神农炎帝,商人拜的是财神,戏子艺人拜的是老郎神。掏草这行当原本没有什么鼻祖先人,为了有所依托,便勉强将自己归类在医药行内,把药王爷当作祖师爷来拜。为了显示对药王爷的尊敬,草场都选择农历四月二十八药王爷寿诞之日“码锹”,即中止生产。由于这个时候大多已到芒种时节,塞外荒原上的春天虽然来得晚,但也已到了各类杂草泛青吐绿的时分,此时甘草也开始焕发生机,不宜继续挖采,否则草根返青不能入药,因此甘草生产的第一个季节便进入了尾声。药王爷寿诞即将来临,掏草工们为了回家后半年里家人的饭碗能够隆起堆儿,每日更是起早贪黑,争分夺秒地抢着干活。陈嘉丰和鸡换子也顾不得疲劳,每日开工极早,收工很晚。这日正是药王爷寿诞之日,陈嘉丰和鸡换子到草场最后干了半天,已是日过正午,二人逍逍遥遥做顿午饭吃了,正在打捆甘草准备收工之际,忽然发现草捆底下掩藏着一株大草。二人连忙刨开草茎来看,只见光那草头就有胳膊粗细,怕不是一株罕见的草王?如能掏得这株草王,自身斤秤重不说,按规矩草场还得额外多加几十斤的奖赏。二人十分欢喜,甩开膀子便大干起来,转眼间已掏到有半人深浅,二人蹲下来也探不见了,鸡换子就叫陈嘉丰站在土坑边往外倒土,自己爬在地上,头上脚下倾斜着往下挖,一直挖到锹头探底,还看不见草根。鸡换子干脆爬起来,跳进土坑往深里挖。由于荒原之上土质极其疏松,挖开的土壁上沙土不时往下掉落,哗啦哗啦地,土坑挖下去很快又被填充起来,相当费事。鸡换子卖力大干,土坑越挖越深,土壁上的沙土掉落的也越多。在此时候,陈嘉丰不由想起掏草工们最为担心的一件事来,就是沙土塌方把人就地活埋。这样的凶险,鸡换子自来到草场也曾多次给陈嘉丰提醒过,叮嘱他在掏草时无论如何都得加倍小心。此时陈嘉丰连忙提醒鸡换子,叫他见好就收,没必要在这码锹时分闹出是非,可鸡换子看到营生已做到这步田地,大为不舍,只见他抬起手臂抹了把额角上的汗水:“这个大可放心,你我二人自来到草场也没掏过几株大草,今日码锹时分却遭遇这株草王,分明是药王爷有意垂怜。既然如此,还有甚担心的?”于是甩开膀子继续大干,一直挖到暮色将垂,土坑已达两三人深,终于挖到了甘草根部。陈嘉丰眼看着甘草露出根部,正要招呼鸡换子收手,叫他爬出坑外,然后从顶端收获甘草,只是未料到鸡换子已等不及,迫不及待地伸手拽住甘草根子,轻轻一拉,只听得“轰隆”一声,甘草贴着的土壁轰然坍塌,把鸡换子连同那株甘草结结实实埋在坑底。一时之间,陈嘉丰被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土坑会有继续塌陷的危险,一纵身跳进坑里,因为不清楚鸡换子埋得深浅,也不敢动用铁锹,只好用双手去刨挖。想那沙土把鸡换子一整个人都埋住,土方量自然不少,陈嘉丰只用一双血肉之手去刨,岂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陈嘉丰这一双手原本细皮嫩肉的,向来只是提笔写字,连个疮疤都没害过,这番来到杭盖每天握着锹把干活儿,手上不止打起水泡、磨出茧子,而且满是皮肉破裂后淤积的血痂,所以不得不缠块布条才能干活儿。此时陈嘉丰只用双手去刨沙土,没有多大功夫两只手掌即已破裂,手上缠得布条被鲜血洇红,可是他哪里还顾得疼痛,只是不住气地刨,不住气地挖。一直刨挖了大半夜,直到双手破烂几将见骨,才终于把鸡换子刨挖出来,却见他由于被掩埋时间过长,早已没了气息。按照草场惯例,四月二十八掏草工只干半天活儿,到晌午时分大多已收工回来。整个后晌,账房先生都在忙着给掏草工们结算工钱。由于草场已陆续往包头的草店运送过几趟甘草,草场所收甘草几次开价价钱都不高,而尤以这一次被压得最低。掏草工们吵吵嚷嚷,纷纷表示不满,可是草场并不因此给他们提价。掏草工的工钱,扣除草场预付的安家费和出口时的盘费,以及来到草场后从柜房领取的粮食、铁锹、草席等物的折价,所剩已无多。但郝开友安排账房并不利索支付,只少量付给一些铜钱,勉强够掏草工回家路上做盘费,其余所欠写做一张凭帖,回到家后,依此凭帖可在场主家或场主指定的商号店铺里购买粮食或其它物品。由于草场提供给掏草工的粮食和物品在价钱上层层加码,所以掏草工在草场挣取的收入,到头来又大多会流回场主的腰包。郝开友如此盘剥勒索,还振振有词:“我这是为你们着想哩。此凭帖携带方便,回到家要钱兑钱,要粮换粮,又不缺短了些甚。总比现在付你现银,半路上被土匪连毬带蛋骟了要好!”柜房里吵吵嚷嚷喧闹了整整一后晌,到天黑时分,只有陈嘉丰和鸡换子二人尚未回来结算。郝开友和手下掌柜、账房在柜房里喝酒吃饭,也不待等候他二人。倒是那些受苦的穷哥们儿记挂着二人,纷纷拾捡干牛粪和杂草,在沙丘高处点燃几堆篝火,给二人指示方向。原来在荒原草地上劳动,本来就不好辨别方向,掏草工们外出掏草,每天不论收获多少,都必须赶在天黑之前返回草场。如果收工晚了,黑夜尤其容易转向,那时便只有看北斗星识别方向,柜上的同伴也会点起篝火招呼,但如遇阴天或起雾,既看不见星星,又看不清篝火,那就险上加险了。荒野之中多有豺狼和野兽出没,因此有不少掏草工便因迷路而丧生在豺狼和野兽之口。几堆篝火一直燃烧到后半夜,陈嘉丰和鸡换子二人也未曾回来。穷哥们儿只道二人凶多吉少,纷纷摆手嗟叹,以为在这旷野荒原又添了两个野鬼游魂。转眼天色已亮,结算过工钱的掏草工们吃过早饭,各自打捆行李,有的准备返乡回家,有的打算去就近的村庄里寻找个临时营生做,等到立秋时分再到草场来上工。铡草工们连夜做好了最后一批草,打捆整齐。郝开友雇得一个专门运货的驼队也早早赶来,开始往驼背上装载甘草,准备运往包头出售。草场上正喧喧闹闹、杂乱无章之间,忽然有人看见在野地里蹒跚走来一人,背上还背着一人。众人纷纷举目张望,便见原来是陈嘉丰背着鸡换子回来。等陈嘉丰拖着疲惫的步履一步步走到近前,把鸡换子轻轻放倒在地上,众人才知道鸡换子已死了。原来夜天鸡换子被埋到土坑里,陈嘉丰用了大半夜时间把他刨出来,可是由于被掩埋时间过长,早已没了气息。陈嘉丰想到鸡换子孤苦一生,今天却把性命丢在这异地他乡,即便他的身子回不了故乡,也该置办副棺木好好埋葬才是,于是顾不得疲累,背着鸡换子摸黑行走,一直到天亮才辨明方向,终于回到草场。作者简介:李爱民,保德人,著有小说《西口遥迢》。
第九章《掏甘草》一
第九章《掏甘草》二
第九章《掏甘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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