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少卿,70后,宁夏青铜峡人。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宁夏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朔方》《黄河文学》等。
洪漫地逃难后来我才知道,赵发才不是我亲爹。他浓密的头发如蒿草般直立着,草丛里卧着一条蚯蚓样的疤痕,鼓鼓地从他的后脑壳爬向脑袋中间,醒目、赫然。我歪着脑袋,趴在他的背上,一睁眼就能看到这条疤痕。那时,我俩正在逃荒的路上。连着三年大旱,庄上家家户户都断了粮。村子周边的树皮、草根也被吃得精光。一季的庄稼,三月份就埋进了地里,巴望到五黄六月了能收获金灿灿的麦粒,可时节已过了四月,还不见滴雨落下。进了五月,麦苗儿还不及脚踝高,就是这,人们还存着一丝希望。希望被彻底打破是五月中旬的一天。一阵狂风刮过,绿色打着滚儿漫了过来,后来,就卷到了天上,地上留下大片大片的亮白,晃得人眼疼。庄稼、植物被蝗虫吃了个干干净净,用我爹的话说,连毛都不剩一根。这阵风一过,人就如同退去的洪水,一片接着一片往下倒。蝗虫过后的一天夜里,我那饿得下不了地的娘,把我爹叫到土炕边,拿给他一把银锁,用尽全身气力说:带着娃,去宁夏的宁安堡找杨开山,那里产枸杞,能给娃讨个活路,娃活了你也就活了……这是我娘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这年是民国十八年。我爹背着我娘,拉上我,悲悲戚戚上了乱坟岗。岗上死人太多,好些尸首都来不及掩埋,被野狗啃食后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我爹花了很长时间,把他们一个个挪开,才给我娘腾出一方空地,然后挖了浅浅的一个坑,把我娘放了进去。他实在没力气再挖下去,只好在我娘的头顶多堆了些土。他边干边说,娃他娘,睡!睡哈就不饿咧。说是睡,其实我娘是坐着的,和活着时一样,只是闭了眼而已。葬了我娘,我们就随逃难的人流往东走。走了多少天,一月、两月还是半年我不知道,只记得每次睁开眼爹都要往我嘴里塞些吃食和水,日头刺得我不敢睁眼,害怕看见死人,害怕自己变成死人。十里八乡的人们一窝蜂地涌向朝东的路上,形成了一支长长的逃难大军。我们全家一十三口,就活下了我和我爹。那会儿说活,也是瞎扯,因为随时随地都可能饿死在路边。一路上,我几乎没怎么走,都是趴在我爹背上,和我年龄不相配的大脑袋挂在他肩头,极像是他背着个黑葫芦。我亲眼看到一个和我爹年龄差不多的人,一阵风吹过,倒在我们面前。走动的和立着的人,每人手里都紧紧地抓着一根棍子,走不动时就和手里的棍子一样直直地立着,晚上睡觉时都是靠在土坡边,或是树杆上,平展展的土地上却没有人睡,从他们惊恐的眼神里我看到,这些爱土地如命的人,对土地是如此恐惧。长长的官道上,全是穿着破衣烂衫,背着大小包袱的人。他们个个都灰头土脸,惊魂未定,像是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野鬼,佝偻着腰身艰难行走。宁安堡怎么走?我爹一路上逢人就问,被问的人都木讷地摇头。我们跟随逃荒的队伍,朝着娘给指的方向——太阳升起的地方走。饥饿像幽魂一样紧紧缠绕着我,我为过去扔掉的那些吃食惋惜起来,咋就说没一下啥都没了呢?老天爷是不是犯了迷糊,把我们这一方人给忘了,任由我们自生自灭,在这枯焦的土地上哀号。我不知道宁安堡是什么样子,但我信我娘,那里一定有很多吃食等着我,我不知道枸杞是啥,但我知道是好东西,出好东西的地方错不了,宁安堡就是我心中的天堂。在甘塘,我们遇到了同乡张立成,他女儿银霞比我大一岁。有了伴之后,我就不再赖在爹的背上,下来和银霞边玩边走。一路上银霞嘴里总哼着歌儿。“走着走着的小羊羔呦,咩咩地叫,瞅不见了妈妈呀,它胡乱地跑……”我让她大声唱出来,她伸出了一只手,我问干啥?她说,给俺一口吃食俺就给你唱。我哦了一声,说你先走,等会我就给你吃的。趁她不注意,我迅速从地上捡了块土坷垃攥在手里,追上她。我说,你唱了我就给你,她说没力气。我把土坷垃给她,说,你吃吧!她看也不看就放进了嘴里,接着就不停地吐,不停骂,坏!你坏!我躲开了,拍着腿跳着脚地笑。撞见国民党抓壮丁的队伍,是在一个叫一碗泉的地方。看到前面突然闯来的兵,人们如同看到了恶鬼,吓得四散奔逃。我爹跑得慢,被两个当兵的从衣领提溜着拖到一个军官面前,那军官让我爹把手伸出来,当看到我爹只有半截食指后,他挥起手里的皮带,劈头盖脸地一顿抽,我爹抱头蹲下去不停躲闪着。那军官骂了句,滚!我爹连滚带爬,满脸的血,看到我在路边的沟里,他滚下来紧紧将我搂在了怀里。他的食指是自己剁掉的,没了食指就无法扣动步枪的扳机,也就当不成兵,这是逃避兵役最好的法子,村里好多人都学我爹,尽管很疼。张立成没跑脱,被两个当兵的追上,老鹰叼小鸡似的架了起来。银霞跑过去紧紧抓住他爹衣服不放,哭喊着。冲过来一个大兵,朝她肚子就是一脚,她被踹晕了过去。我们躲在水沟里,等官兵走后才出来。看银霞那样,我又急又怕,大声哭了起来。我爹把银霞身体放平,一把一把顺着胸口往下捋,让我从河里弄了点水给银霞灌下去。银霞醒了,哭喊着要爹,惹得我爷儿俩也跟着落泪。我爹一边抹泪一边说,这是啥世道么!无奈,只得带着银霞一同上了路。我们仨歇歇走走,走走歇歇,终于看到了黄河,并幸运地进了宁安堡。我们到的时候,河岸边的树叶已开始往河里落了。宁安堡虽大,我爹却找不到能挣钱的活儿,只好挨家挨户乞讨。下把力气哪里还挣不了一口饭,大男人家当讨吃,羞先人呢,喂狗都不给你!这样的话我听的多了,每次都会看到我爹把脸深深埋了下去……我和银霞小,人都觉得我们可怜,会给些残汤剩饭,我俩就给我爹匀出来点,勉强充饥。娘在世时常说:宁作太平狗,不为乱世人。主家出来的人要是和善些,我爹就过来搭讪,并拿出银锁儿问,认得这个锁不?多数人都是摇头离去。天气渐渐转凉,人家的屋檐下和野地里再不能睡了,我爹就带我们来到了茶坊庙。茶坊庙在黄河边上,逢三六九日开集,集市上有新奇的洋火、洋胰子、绸缎、白馒头、包子,还有红红的小果——枸杞。四里八乡的人都会到这儿赶集,过往的商客会到这里做生意歇脚。庙东边有个渡口,渡口边上就是码头,黄河上来往的船只会在码头处停下装卸货物。我爹在集市和码头上找点帮工的活儿,换些饭食吃。转眼就是冬天,叶落草枯河面结了冰,船工们回了家。码头上没了船只,我爹也就寻不到活,和我们窝在寺庙的墙根下晒太阳。一天晌午,来了一队人,抬着牌架,挑着祭品,打着各色旗子,一帮吹鼓手奏着响亮的音乐,进了寺庙。我们跟着人群挤进去看热闹,到了东侧的庙堂,就走不动了,只好伸长脖子站着看。一个老者,手里拿着黄色的绢帛在念:“悠悠我祖,施惠万民,福佑百姓,积善广被,家园维新,诸事昌顺。杞乡子民,叩拜神灵,滋我土地,育我乡党。惶惶丽日,浩浩春风,北山毓秀,黄水钟灵,祈我杞仙,繁我家园,保我安平,佑我子孙,惟布虔诚,俯惟尚飨!跪拜!”主事的人在喊:一拜!二拜!三拜!边上有人扯着我的衣袖,让我跪下磕头。我相跟着他连磕了好几个头,见他起身,我也站了起来。四下搜寻,没见到银霞,我着急地大声喊了起来,银霞姐!银——霞——听到我的叫声,银霞一脸惊恐地挤到我跟前。我看她走路一瘸一拐,问她咋了?她说,那个人说这事不让女人进,我被他踢了出来。不让进,我们就在墙根下晒太阳。等人都散了,那些供品可以美美饱餐一顿。人们陆续出了庙,我爹找到了我们,挤坐在一块,讲刚才的事。我爹说,有钱人的排场,就是大。这时,一个穿着棉袍的中年人走到我们面前说,庙里面的供品不准动,听明白啦!我们仨人只好迎着风吞了几下口水,窝在墙根下继续晒太阳。我爹看人都散尽了,猛然拉着我就往庙里跑。进去一看,从家里背来的行李没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有个五十多岁的人站到我们面前。他打量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我们东家可怜你们,发了慈悲心,叫你们去宅子里打杂,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我爹一听,拉着我和银霞就给他磕头。那人说,说好了,管吃管住没工钱,到了府上要守规矩,记住啦!我爹连连点头。我们跟着来人,走进了青一色大瓦房的一个大院子。院里有正房厢房跨院马厩,每间房前都有个小花池。来人把我们带进院子正中的堂屋。一个头戴着瓜壳帽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八仙桌边喝茶。东家,人带来了,您看?坐着的那人说,娃子,把头抬起来。我们把头都抬了起来,他的眼神里透着精光,神态里藏着霸道,往那儿一坐,就能让人矮下半截去。他指着我爹说,你在院里打杂,娃子看着机灵,就给天明做个伴吧,丫头么,去后厨给黄婆子打个下手。认亲我原以为进了财主家就不会再挨饿了,没成想,饿肚子依旧是家常便饭。都是那个比我大两个月的少爷——天明,他不让我吃,罚我。罚的理由千奇百怪,不听话啦、干活慢啦,只要他不称心,就拿我这穷小子使性。都是一般大的小孩,他总这样无理取闹我就是不服气,跟他瞪眼,为这没少挨饿。好在有银霞,在我挨饿的时候,她会将吃食偷偷塞给我。有天,少爷对我说,小叫花,你有宝贝么?我说,没有。他说,穷鬼!量你也拿不出什么宝贝来。说着他从脖颈上摘下一个小挂件——银锁,掌在手心给我看。这是银子做的,我的护身符!看见那银锁,我一把夺了过来。这是我的!少爷不依,哭闹着要我还他。我死死地攥住就是不给他。他没我手劲大,撕扯中碰到了他的鼻子,流血了,他歇斯底里地哭号起来。管家急忙跑过来,哄了他几句。少爷说我抢了他的银锁,还打了他。管家听罢,揪住我的耳朵,要夺我手里的银锁。我不给,可他毕竟是大人,见争不过他,情急之下,我把银锁狠狠地砸在墙上。少爷更是不依了,躺在地上哭骂不绝:讨吃鬼!土匪!我要你屁股开花,要你吃不上饭……爹听到了这事,急匆匆赶回来,看我趴在石凳上,裸露的屁股上一条条的血道子,他流泪了。你不能和少爷比,人家含着金钥匙生下来的,天生就是使唤人的,你是穷人家的娃,凡事要忍,才有饭吃,记住啦?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回到棚屋里,爹正给我擦洗伤口,管家进来了。他对我爹说,少爷容不下你娃子,你们走吧。管家的话不啻晴天霹雳,我爹当即就给管家跪下。可怜可怜穷苦人,孩子刚挨了打,冷冻寒天的出去就是个死。管家挥了挥手,两个伙计将我们赶出了大门。我们没走,袖在寒风中等待,冻得实在没法,只好回到了茶坊庙。茶坊庙年久失修,四面透风,和冰窖一般。入夜,冷风从脚底板直往骨缝里钻,屁股上的疼,加上又冷又饿,我感觉自己熬不过了。我问爹,那个银锁明明是我的,你咋给了少爷?他从怀中掏出了银锁,给我带在脖子上。叹了口气说,这次是你错了,那是人家的。我把头低了下去。他又说,你妈临走的时候让我们找杨开山,也许是我听差了,杨开山应该就是这个王开山,好容易找到了,这……以后还难肠哩,唉!我歉疚地说,爹,我错了!你打我吧!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寒风吹打着庙门,哐当哐当响。天光放亮时有人进来了。我睁眼一看,是管家。老爷让你们回去,走吧。银霞从他身后闪了出来,递给我一个馒头,狗蛋哥,饿坏了吧,先吃点,昨晚你们走后,我想出来找你们,看门的不让。从我回来后,少爷像变了个人,突然对我好了起来。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给我留一份,我俩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外出讨账的东家,看我和少爷玩得亲密,就问管家,这俩孩子咋好到一块去了?管家说了银锁的事,东家听完就让他找我爹。我爹被带到堂屋,一进门他就把我从小戴的银锁递给王开山。仔细端详了一阵后,王开山的脸色大变。问我爹,你老家是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狗蛋啥时候生的等。我爹答了一半就被他制止了。第二天,管家安排我们住进了单间房。我问爹,东家怎么突然对我们这么好?我爹捧着我的脸仔细看了起来,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问,爹!你咋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唉!你记下,你妈是个好女人,这都是命!三天后,我爹被东家派往四十里外的山上去放羊,银霞在灶上帮黄婶打下手,我跟着少爷左右形影不离。有天,少爷拉着我的手说去看老太太。进了屋,我就傻愣愣地站着不动。狗蛋,来!到奶奶这边来!我被这称呼吓了一跳,转身就跑。管家一把将我拽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笑着说,狗蛋别怕。她的手在我的头上、脸上摸抚着,摸到我耳后的‘拴马庄’上停住不动了。她笑着说,狗蛋,以后就叫我奶奶,好不好?我不知怎么回答。老太太对管家说,从明天起,谁也不许欺负他!狗蛋要是受半点委屈,当心我扒了你们的皮!要过年了,别的伙计陆续从羊场回来,唯独不见我爹。管家说,人过年,狼不过,羊场那边离不开人,年过罢了就回来。事实证明管家在说谎,清明节到了,我爹都没回来。王家有个习俗,每年清明要在茶坊庙祭祖,家里的男人都必须去,我自然也不例外。清明节的祭祖不像我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宁安堡的成年男子几乎全都参加,庙里庙外黑压压的跪了一大片。有人把一个用楠木盒盛放着的石板,恭恭敬敬地从抬来的柜子里取出,揭开包裹了几层的红布后,露出一块砂石板,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石板摆放到香案上,执事在香炉里插上三炷香,诵读祭文。那个石板上的图案是一只仙鹤嘴里叼着一个树枝,树枝上结满了圆圆的果子。我心想,这有什么可拜祭的?东家在最前面,一起一伏,虔诚地叩拜着。在他拜倒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他的耳根处也有一个“拴马庄”。我爹被人用拖板车从羊场拉回来了,变成了一具尸体。羊场主事说,赵发财一大早就把羊群赶了出去,到天黑也没回来。我派了几个伙计连夜上山找,在罗圈梁找到时他已经死了,周围还死了十几只羊,身上到处是狼撕咬的痕迹……我跪在爹的尸首旁一直哭,东家眯着眼,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羊主事。我虽没见过狼怎么咬人,可我爹大腿和肚子上的伤口,刀切一样齐整,我爹一定是被害死的。越想越气,趁人不注意,我猛然扑向王开山,踢打着让他还我爹。王开山非但没生气,反而笑着说,有种,像我!管家把我拉开,王开山把羊主事狠狠骂了一顿。管家给我和银霞穿上麻孝,和王家人把我爹送到北山上。坟头垒起来时,王开山当着所有人说,赵发财是为护羊才被狼咬死的,以后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赵狗蛋改叫王天亮。从今天起,就是我王家的二少爷,银霞和小姐一样对待。这件事就此打住,谁也不许再议论,若我听到谁在背后嚼舌根子,扔进黄河里喂鱼!爹死了,我莫名其妙地成了二少爷。没了爹后,我一直很害怕,天天和银霞泡在一块,生怕她再有个闪失。我爹“五七”后的第二天,王开山把我带进了学堂。银霞没来,王开山说,女子不能进学堂。洪水六月的宁安大地,太阳炙烤得人们无处躲藏,同样被炙烤的枸杞却红了半边天。眼瞅着麦子就黄了,天气闷热,让人烦躁不安。一天深夜,窗外突然电闪雷鸣,雨里夹杂着冰雹,砸得叮当作响。银霞吓得在被窝里直哆嗦,我取笑她胆小。她说,你不胆小敢去外面么。我俩正拌着嘴,就听有人大声叫着,东家!不好了,要发洪水啦!雨,已连着下了三天三夜,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暴涨的清水河河水冲破了河堤,咆哮着冲进了宁安堡内。隆隆的水声惊醒了睡梦中的人们,锣声哭声狗叫声喊声连成一片。在县政府管水务的王开礼匆匆赶到王家。河堤垮了,大水已经漫过坝子,我来的时候河边有好些房子都被冲垮了,得尽快想法保住麦子,那可是六百亩呀!王开山问,政府提前没做准备?王开礼摇了摇头,我给县长说过三次要加固河堤,他就是不理睬,眼下只能先自救了。家里的长工短工都已站在院里。王开山说,都别慌,去库房,把所有的草袋都拿上,带上铁锹和背篼,跟着大掌柜的到河堤上,快!人们纷纷拿着家什跟着大伯走了。他吩咐管家,去通知屋里的人,把值钱的东西收拾装箱打包,把库房四周用土夯实垒起来,越高越好。这样的场景我第一次遇到,非常害怕,抽空跑回屋,带上从宰羊师傅那里偷来的匕首。王开山分派完任务,领着我和管家上了河堤。灾情最严重的是芦草沟段,被洪水撕开了百十米长的口子。许多房屋被冲塌,麦子也被吞噬,家具、牲畜都被洪水裹挟着冲向下游。王开山看了一阵,感觉无法下手,就带着我们往城北赶。还没到地方,就听轰隆一声,北城墙一段一段地垮塌进洪流中。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麦地走,到那儿一看,王开礼带着人正在加固河堤。麦地那段河堤有两里多长,我们赶到时,加固了不到三百米。王开山二话没说,就加入到人群中装土袋,我在他身边搭手。洪水的流速太快,一袋烟的功夫就塌陷到我们这边了。看着咆哮的河水,我第一次被水的威力震慑到了。有两具尸体在我面前打着转,转着转着变成了我爹的尸体,他的双眼似乎在埋怨我不给他报仇。看着王开山的背影,又看了看滚滚的洪水,一股想把他推下去的冲动占据了我。我悄悄往后退了几步,鼓足了气力,低下身子朝他后背冲过去。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大地上的一切都被照亮。他转过身,喊着我的名字,天亮!听到了喊声,我脚底一滑,跌坐在了泥水里。王开山紧走几步,拉住了我的胳膊,将我从泥水里提了起来。突然,他不动了,闪电的亮光将我口袋滑落的匕首照得清清楚楚。娃子,你带匕首干啥?我的胳膊被他拎着,身体不住地哆嗦。他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寻找答案。尽管我很想大声说,我要杀了你,我要给我爹报仇!可看到他的眼神,我没了勇气,把头低了下去。他放开了我的手臂,踉跄地往回走去……十天后,洪水退去。宁安堡变成了一座孤岛,堡子里房屋坍塌,田禾尽毁。浑浊的黄河水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白色的光亮,刺着人们的眼睛。王开山领着我和管家来到麦地察看,整片地像被碾子碾过一样,平展展贴在泥里。有人划着羊皮筏子向河心的堡子靠过去,有人划着小船沿河岸寻找亲人的尸体,还有人在水里打捞能用的物件。留在人们视线里的是枸杞树,枝头上还挂着红红的果子。看哪!枸杞还好好的!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一片红,又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叹,哦!那片红,像是一片霞光,又像是沸腾的血液,在河水的映衬下是那么耀眼,那么富有生机。王家的六百亩麦地一夜被洪水吞没,可百十亩枸杞却幸存了下来。铺子里一半货物成了废品,好在王家宅院地势高,又提前做了准备,没有遭到水淹。洪水过后不到一个月,宁安堡粮食紧缺现象出现在家家户户的饭桌上,就连开粮栈的王开山,都减了一半粮食,更别说普通老百姓的日子了。国民政府的救济措施仅仅就是搭了两个简易粥棚,舍了两天粥之后便没了下文。王开礼和王开山商量,政府拨付的救济仅仅可以维持半月,大部分都被官员克扣变卖了,政府是指望不上了,王家上上下下百十张嘴要吃饭,王开山不敢坐等,他决定下河套!听说王开山要下河套去买粮,我想跟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往年都是天明去,我去找天明,让他替我说。我在门外叫天明,天明没应声。堂屋里有人说话,我屏住气息仔细听。王开山说,这次让天亮去,这孩子一直也没出过门,学堂穆师傅说这小子聪明,该让他出去走走了。管家说,我去安排。接着又说,东家!这次洪灾损失不小,你看秋作物种啥?王开山问,你看洪水过后留下什么了?管家说,枸杞!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王开山哈哈大笑起来,这就对啦!老天爷给咱宁安人留着活路呢,我下河套,你派人套上铧犁,把洪水漫过的土地和那几百亩麦地翻上三遍,让晒着,秋季咱啥都不种,养养地力,来年开春全部栽上枸杞,再发洪水,损失也不大。清水河的水质苦,是枸杞生长的天然肥料,冲下来的泥沙也都是好肥料长地力,就这么定了,抓紧去办吧。认识李大棒子是在难民点上,一群小孩在芦席搭置的简易棚户区里正围着他笑闹。他头上斜缠着一块破布,裹住了一只眼,光着脚,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坐在一块土坯上,低着头晒太阳,也不理睬凑他身边的那些小孩。听学堂的几个同学说,天明把他的眼睛射坏了,我想看看他的伤。我走到他面前问,天明把你的眼睛伤了,怎么不医治?李大棒子低着头说,没钱,洪水把家冲没了,我爹又去了包头,不知啥时回来。我小心地问,你不疼么?他对我的问话很恼火,咋个不疼,把你的眼眶穿烂试试?我说,你随我到家去,我让老爷给你找人医治……李大棒子说,我知道你是逃难来的少爷,我不用你可怜。他这话让我心里很别扭。我说,刚来那会我和你一样,睡野地住寺庙吃剩饭当叫花子,差点没饿死,我爹的事你也听说了,都是王家害的,这个仇我一定会报!听我这么一说,李大棒子似乎不那么抵触。他说,两个月前,黄河里漂来一个空筏子,我爹把筏子捞上岸,在应理县城买些陶瓷瓦罐,又弄了些枸杞,加上平素里在山上挖的黄芪、甘草和锁阳,捆了两大包绑在筏子上顺河下了包头。宁安堡到包头很远,黄河河道里有险滩,有暗流还有激流,谁也不知道哪阵子出事,即便是一帆风顺到了包头,回家可都是顶风逆水,想想都揪心。不如……我对李棒子说,你如信得过,咱们以后就是兄弟,你随我去我家。管家和王开山看我把李大棒子领进了院,有些吃惊。天亮,这是谁家的娃?王开山问。管家急忙说,好我的二少爷,你这唱的哪出呀?咋把他领来了?我没理会管家,对王开山说,天明把他的眼睛弄伤了,他家没人也没钱,再不治他的眼睛就废了。王开山端着茶杯半晌不言语。管家冲李大棒子呵斥,瞎了你的狗眼才好,没钱治你可以求老爷借给你,怎能诬赖我们家少爷?我堵在管家面前,想骂他,就听王开山说,去账房取一块大洋,他自己去医馆里看吧,天亮,你随我来!说完起身往后堂走去。我冲他点点头,随后进了后堂。王开山说,天亮,他自己找上门来是他的事,你领来就是我们王家的事,你懂不懂?你是王家二少爷,以后离他远点,过几天随我去河套。等我出来后找李大棒子,已不见他人影。管家说拿上钱就走了。下河王家有四条大船,每条船上六个船工,一人掌舵五人拉纤。每条船都有一名把头。每条船上有四个仓,一个仓装着日常用品和食物,前半端是厨房;一个仓是船工休息的地方,前半端是吃饭,中间都用挡板隔开;另外两个仓是货仓。北上是顺风,装的多是宁安堡当地的特产,诸如羊毛绒、二毛皮、枸杞、甘草、红枣、发菜、盐、缸和瓦罐之类。船行至包头后,卸下一部分货物给当地货栈,一部分装上火车,运到天津码头,再由当地客商通过海运销往世界各地。从王开山爷爷那辈起,王家就用羊皮筏子跑河运。到了王开礼、王开山手里,家里有了积蓄,就改成木船。哥俩一人两条船,都交给王开山经营,王开礼在天津码头设有商号,专门负责销售。下河跑船的人,每次下河套前都要举行一种仪式——祭河神。王开山和王开礼在家人的簇拥下来到石空渡口,码头上早早就有人在等候,四条装满货物的船泊在码头上,香案祭品已摆好。船把头是马三爷,一个精瘦干练的中年汉子。他把王开山家人带来的随身物品放进船舱内后,招呼四条船上的船工整齐排列,在码头上摆好的香案前大声喊道,祭河神仪式开始!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王开礼、王开山先后上了三炷香,后面参加祭拜的人按等级顺序依次跪倒。学堂的穆老先生穿着灰色长衫,妆容齐整,朗声祷念:一敬河神,保我平安,一帆风顺,万事随心!叩首!二敬河神,佑我家邦,风调雨顺,百业兴盛!叩首!三敬河神,育我后生,勤勉节俭,家道永昌!叩首!东家敬酒!王开山打开了一坛王家自制的宁安红枸杞酒,倒在海碗中,恭恭敬敬地敬献在香案上。跪拜……叩首!人们都跪了下去。突然,从河面上飘来了哭声。人群循着声音看去,一对母子正在河岸边焚化纸钱,祭拜的人们心头不由一沉。王开山见状,大喊了一声,献供!几个船工将摆在香案上的猪头、羊头、牛头、鲜果恭恭敬敬地放进了河里。又有人抬出来三大坛酒,打开盖塞,红红的枸杞酒汩汩地流进黄河,香气顺着河水弥漫开来。王开山把坛子剩下的酒倒了满满一海碗,端着恭恭敬敬地走到船把头马三爷面前。高声说道,马三爷!辛苦!马三接过后,一扬脖咕咚咕咚喝完。我猜想他的嗓门一定很大,那么一大碗酒,他一口气就干了。接着,他把碗重重地砸在码头上,一个箭步跃上船头,麻利地从河里打了一桶水,浇在船头的火炉里,一股白色的烟气立时冲天而起。只见他一抬脚,踢翻了火炉,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开船!船工忙着撤搭板、解缆绳、扯帆,船身缓缓地移离了河岸,顺着水流驶向河心。岸上的哭声渐次大了起来。站在船头的王开山冲我喝了一声,不许回头!可我分明看到他的眼泪顺着脸在往下滴。我瞄了一眼河岸,刚才送行的人统统跪倒在码头上大声哭嚎起来,悲伤的声音随着河水追着船,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其中就有王家大太太和船工的家人们。这哭声,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离开河岸,行驶了一程后,恐惧渐渐被兴奋所取代。和我们一道上船的还有天觉,他是王开礼的儿子,我堂兄。他八岁起,就在河上、火车上来回跑,这一路很熟。王开礼家的生意都交给他大舅子打理,天觉这次去天津,就是想学打理生意。河岸上的树木、青山、古老的烽火台、废旧的城堡,每看到一处,天觉就给我讲一些故事和传说。讲到高兴处,他会冲着河岸喊,吆,嗬嗬嗬!我跟着他学,也放开嗓子吼起来。马三爷被我哥俩的情绪感染,扯开喉咙唱起船歌:“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几十几道弯哩,几十几条船哎……”歌声在河面上打着旋儿,惊得河里鱼儿跃出水面,鸟儿也跟着船行。河道北边驶过的船上竟有人回歌,唱的什么我听不懂,但觉得在黄河上生活很刺激。马三爷粗犷的声音传出去很远,有时还能听到岸边山谷里传出来的回音,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像是梦里一般。突然,腹内翻涌起来,接着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王开山笑着,见我实在吐得不行,让天觉拿了药丸给我服下,扶到舱里躺下。一觉醒来天色已黑,看看天觉在睡,我没叫,走出船舱。渡口处停着几艘船,马三爷独自一人坐在船头,嘴里叼着长长的旱烟杆看着河岸,我问马三爷,这是哪里,船怎么停下了?马三爷嘿嘿一笑说,醒啦,这里是横城渡,晚上河面甚也看不清,先休息一晚,天明了再走。正说着,就听见舱里“妈呀”一声,接着就听见咚的一声,马三爷说,不好!拎着马灯进了船舱,只见天觉身子斜歪在地板上一动不动。马三爷抱起天觉,迎着光亮一看,天觉的额头上裂开了一道血口子,血还在流着,半张脸几乎用血涂了。马三爷抱着天觉冲出了船舱,对旁边的船上喊道,都留着点心,货要是没了都跳河去,别想活着!说完,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我拎着马灯走进船舱,想看个究竟。打开舱门时,一股血腥气冲进了鼻孔,我的头发立时奓了起来。咚咚!咚咚!是敲击船舱的声音。我仗着胆子问,谁?没有回应。我又大声喊,谁?话音刚落,就听里面有人应道,是我!李大棒子的声音,我去!咋把他给忘了。那天,我去戏台前找李大棒子,他正抱着膀子靠在墙上晒太阳。我问他,咋不去医馆?他说,大洋留着找爹用。还说,他拿了大洋后,并没去医馆,而是从城里偷了一只鸡,去南山找神婆麻六姑了。麻六姑把他的伤口洗了洗,然后捣鼓了些草药,裹着枸杞芽敷在伤口处,让他半月不要沾水。麻六姑可神了,咽了气的人都能救活,我这眼伤不碍事。我迟早要让天明好看。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里有股凶狠的光。我看四下再没别人,从兜里掏出了匕首对他说,你看这是什么?李大棒子吃惊地问我,你拿它干啥?我恨恨地说,我爹是被王老财害死的,等着吧,有他好看的!说完,又想起下河套的事。我说,老财要下河套了,你不是要找你爹吗?我们一起走,如何?他一听,急忙点头。我说,装货物的时候,我带你上船,他们忙时候,你就躲起来,船开了我再放你出来。我循着声音,找到货舱后用力把舱盖掀开,里面的李大棒问,是天亮少爷吗?快放我出去,我都快憋死了。我问,刚才你干什么了?他喏喏地说,我想撒尿,不小心把一个罐子弄碎了。我猜,准是天觉听到隔壁船舱的声音,受了惊吓,头撞在了船舱的横梁上。我让李大棒子下船找地方先去解手。天觉伤了,这事想瞒是不可能,王开山要是追问,我就如实告知,他顶多也就骂我一顿。等到天亮,王开山和马三爷带着天觉回到了船上,好在天觉只是头碰破,没大碍。马三爷看了我一眼,啥也没说,招呼其他船上的伙计吃早饭。天觉看见我也不说话,王开山根本就不理睬我。草草吃完早饭,马三爷喝了一声,开船!我还哪有心思吃饭,惦记着李大棒子,船都开了还不见他人影,想找个拖延的由头都找不出来,后悔没有把身上的零用钱给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横城渡口越来越远。沿途不时有货船逆流而上。拉船的纤夫,光着上身穿着短裤,有的在水里有的在河边,躬身前行,太阳照在脊背上,滚下油亮的汗珠。“嗨吆、嗨吆,一二;嗨吆、嗨吆,一二……”简短而低沉的号子声,贴着河面飘向远方。船队进入河套后河面渐渐宽阔了,船只排筏一个接一个,那些赶脚的、上垛的人都聚集在码头上,见有船停靠就一窝蜂涌到船头。又走了四天,船工们央求马三爷给东家说说,靠岸让大伙歇歇再走。王开山听完马三爷的汇报,正好他也有些憋闷,来了个就坡下驴,说到磴口修整两天。我巴不得早点停船,好让李大棒子赶上来。河套地区是黄河唯一“害”不着的地方,地广粮多,素有“塞外粮仓”的美誉。停船后,王开山带着我和天觉进了一家粮行。粮行里有一个高柜,上面吊着牌价,有斗有升有秤,各色粮食均用木桶盛着摆放在柜前,标注产地和日期。我好奇地看着,掌柜的见我上心,就问王开山,这位小哥是?王开山说,我的二小子!我冲他点了下头,随即问他,您这儿卖粮食还标注产地,为什么?掌柜的赔笑说,这是粮号的行规,讲求公道,河套一地盛产粮食,各地的价格也不相同,标注清楚是讲求诚信不欺客。我说,我家的粮号就没有这些。王开山说,我们那儿的粮不走外,只卖县城周边,没这么多讲究。他接着又问了小麦和大米的价格,掌柜的说今年收成好比往年低了两成。我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这里的大米运到宁安堡每斤至少能赚一角钱,这四船粮食运回去能赚很多钱。出了粮行,我们爷儿仨在街道上闲逛。天觉突然喊了一声,快看,李花浪头!我们转过头去看,那人一脸的欣喜。王老爷!你,你们这是?我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他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胡子像是擀废了的毛毡,毛毛刺刺地黏在下巴及腮上,脏兮兮的对襟小褂看不清底色,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花浪头,你怎么在这里?那人站起身来,红着脸捏着衣角说,我弄了点杂货放了下来,路上下暴雨,筏子翻了,货也漂了,没钱回去,只好给人下苦力,好挣点路费回家。他的眼里透着悲凉和无奈。他又问天觉,少爷,您们这是下还是上?要是上,就带我回去,我给干活顶船钱。我有些吃惊,他竟然认得天觉。不等天觉开口,王开山笑着说,都乡里乡亲的,出门在外,说这些就外道了,谁还没个难处,我们是下包头,估计半月后才能折返到这里,你看你……李花浪头急忙说,我随你们去包头,船上啥活我都能干,这里人欺生。一听他说这话,我心里着急起来。李大棒子丢在了半道上,他爹要是随船去包头,爷俩岂不弄成了狗撵狼,几时才能见着面呀。我干着急,又说不出来。李花浪头草草收拾了一下,和我们一道,找了家澡堂美美洗了一通,又找了个饭馆海吃了一顿,还买了四十斤熟牛肉及日常用品。到了船上,天觉给我说,李花浪头曾经给王开礼家喂过牲口,赶过马车,家里失火后就再没回去。四天后,船队到了包头。货栈掌柜提前接到了王开山的书信,差伙计一直在码头候着,所以我们到了后,没打什么麻烦。接下来的半月时间卸货,找车皮,装粮忙得不可开交,我跟着王开山跑前忙后总不觉得累,反而让我有了某种渴望。船工们装完船后从马三爷那里领了工钱,三三两两去城里买物品。天觉也要走了,坐火车押货去天津。临走时对我说,好好读书,将来有机会做大事。我一个小屁孩,能做什么大事,就没往心里去。我把李大棒子走失的消息告诉了他爹,以为会遭埋怨。没想到,李花浪头一听儿子来找他,在横城渡走失后,竟笑了起来。他说,多谢二少爷好心,这是他娃的命,敢出来闯,有种,像我!生死的事由天不由人,你就别管了。逆水行船,全依赖纤夫拉着船走。来时沿途见到纤夫拉船,我总感觉有些不真实。现在自己坐在船上,看着纤夫拉船,心里更加的不安了。一个浪头过来,船不能前行不说还有可能顺着水流往下漂,这时的船工和纤夫都会格外紧张和卖力。四条船之间拉开了很长的距离,偶尔河面上飘过来大一点的树枝或动物的死尸,把头掌舵时都会避开,这样更增加了阻力。有沿着河岸背着羊皮筏子和货物慢慢行走的人,偶尔也有人会和船上的人打招呼,乞求能将筏子及货物放在船上帮工拉纤。防止纤绳磨烂脊背,船工们在肩背上斜搭着一块羊皮,遇到顶头风,只能死死地扛着,丝毫不敢松懈。十天了还没走上二百里,马三爷总是抬头看着天。我说,三爷看天是不是想学诸葛孔明借东风呀?他点了点头,指着河岸上拉船的船工说,他们太辛苦了。我说,那就让他们歇歇呗!马三爷瞪起了眼珠子,堡子里都饿死人了,还歇!前天在磴口,听下来的人说,彰恩堡有个婆子把别人家的小孩都给烧着吃了,这些粮早到家一天,能多救好几条人命。王开山不知道啥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一脸凝重。马三爷的话让我感到害怕,世上还真有人吃人的事情。马三爷盼花了眼的东风,两天后来了。没等拉纤的船工反应过来,船帆早已张开,船体借着风力前行,纤夫在岸上跟着船跑,手里的纤绳丝毫都不敢丢开。马三爷讲,民国十一年夏,他押运着一船货物返回宁安堡,半道上刮起了东风,纤夫的脚步跟不上船行的速度,扔了手里的纤绳,眼睁睁看着一船货物沉入河底,他仗着水性好逃过一劫,船上其他三个船工都葬身鱼腹。种枸杞运回了粮食,王开山在茶坊庙前支了三口大锅施粥。四里八乡逃难的民众潮涌过来,睡在粥棚边,等每天放粥。这些难民大部分都拖家带口,吃饱了无所事事。穆老先生给出了个主意,让前来吃粥的人上河堤,和政府派工一道上堤修桥,用劳动换饭吃,一举两得。王开山笑赞穆老先生高明,着手安排人手调度。又让管家拉了两千斤粮食,给南山的土匪张麻子送去。我问,为什么要给土匪送粮食?王开山说,土匪也是人,也要吃粮。没有哪个人生下来就是土匪,都是吃不饱才上的山。洪水漫过的土地上淤积了厚厚一层泥沙,含有丰富的养分,经过耕翻修整,整片整片新开出的土地如待嫁的新娘在静默中孕育着希望。血的教训告诉了王开山,这片土地上不能全部种成粮食。洪水中幸存的枸杞让他对这片土地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新开垦的土地需要改良,冬灌前,王开山召集所有人,开始收集和制造肥料。冬灌后,宁安堡发生了一件大事——卫宁分治。这一年,银霞上街买菜时遇见了被抓去当兵的张立成,她没敢认。王家大院的西南角上,有两棵百年老枸杞树,每年开春,王开山都让人架好梯架,他亲自修剪。初春银枝隐翠,盛夏紫花争艳,深秋红果漫冠,寒冬苍藤报石。王开山对我说过,这两棵树是他爷爷栽下的,都死过三次了,统统又活了过来。上一次死是宣统皇爷退位,当时很多人都建议挖了,他爷爷不让,那一年,他爷爷死在了去石嘴子的河道上,连尸体都没找到。不知怎的,今年这两棵老树,都没有发芽,光秃秃的,弯弯曲曲的树干和枝条,像是假树。从河套回来的第三天,我去厨房找银霞,把在包头给她买的手绢和头巾塞给她。我问她,见了我为啥要躲?她不说话,我瞪着气红的眼珠子,又问了一遍。她才流着眼泪说,我害怕你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害怕和你走得近了王家人轻看了我。原来她担心这个?我拉着她的手走到院子当间,大声说,银霞是我姐,谁要是欺负她我就跟谁没完!不知不觉五年过去了,我和银霞都长高了不少。惊蛰前后,王开山召集了所有能下地的人,往地里运肥料,犁地耙磨保墒,待清明节一过,开始挖坑栽枸杞苗。一个半月的时间,千亩枸杞园定植完毕。管家把上一年下河套时买的五吨青豆拿出来,让人埋在枸杞苗下的果盘里,还埋了些榨油的下脚料,确保成活。天觉回来报账,他也长大了,身上透着一股莫名的让人敬畏的气息。春分过后,他又要去天津商号。临走时,他对王开山说,想带银霞去天津,身边有个家乡人做事心里踏实。我听了,怒火不由地往上蹿,你踏实了,我怎么办?我去找王开山说理,被他给撅了回来,还骂我不务正业,屁大点人就想女人。银霞走的时候告诉我,她爹在宁安堡当兵,要我得空了去看看。转眼间,我高小毕业,到省城读中学,每半个月回家一次。洪漫地上栽植的枸杞也进入了盛果期,随之而来的病虫害在影响着果子的品质。王开山从四里八乡买来旱烟叶,着人在地头支架起几口大锅,熬制烟水。面积大用量也大,烟水熬得慢,持续的时日也长。王开山又想了个办法,把田埂加高后放水浸泡,然后用木制“水掀子”往枸杞树上泼洒,在水的击打下,牙虫会被水冲下来。盛果期的枸杞树冠比较大,常常会看到地里很多人在扬水,整片整片的到处都闪着水红的亮光。对病虫害严重的果树,单独熬了烟水,再用笤帚苗蘸了刷在枸杞树上。这样的场景,整个采收季随处可见。这一年,王家的枸杞大丰收。采摘下来的果子晾晒成了问题。天明派人上北山,把采来的芨芨草,晒干后编织成矩形,用木方做成框子放进去固定好,然后倒上摘下来的鲜果,沿着河滩摆开。河滩上红红的一大片,似血染一样,绚丽壮观。收工后,人们总会听到从河对面传过来吼吼吼的声,这边的人也吼吼吼地高叫着,我知道,那是杞农们发自内心的愉悦。丰收的喜悦还没褪去,坏消息接二连三传来。日本兵打过了卢沟桥,华北危机,北平危机。王开礼在天津的商铺被迫关停,枸杞在北边的销路被堵死,天觉和银霞不知去向。王开山给远在四川的二姨太写信,要她设法打开南边的销路。王开山能娶二姨太,也是因为枸杞。巴蜀地处西南,人稠物丰,素有“天府之国”的美誉,那里的有钱人极重养生,所以枸杞在川渝地区的价格一直很高,究其原因是路途遥远,运输艰难。很多人为了生计,不畏蜀道难行,亲朋或是四邻合伙组成一队,相约出来到宁安堡贩卖枸杞,“担担帮”也就此应运而生。他们来时挑着川渝出产的茶叶、草药、锦缎、脂粉、火柴之类物品,走一路卖一路,到了宁安堡卖完手里的货,就地收些枸杞。每六十斤为一担,一根扁担两头各挑三十斤,装好枸杞用桐油和蜂蜜密封严实以防止受潮变质,再一路挑回四川售卖,赚取中间的差价。王开山的二姨太苏俊秋,本是富家小姐,其父遭地方官陷害,冤死狱中,家道中落。为了谋生,随表叔的“担担帮”到宁安堡贩卖枸杞,生意往来中,被王开山看中,收为姨太。过了五年,她和王开山商议,担担帮太苦,在成都开个商号销售宁安枸杞,由她经营,王开山答应了。接到王开山的信,二姨太先后在重庆、贵阳、长沙各开设了一个铺面。宁安枸杞被源源不断地运往南方,王开山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想继续甩开膀子大干。宁安堡新开了一家恒益货栈,按说商号越多,王开山应该高兴才是,然而并非如此。恒益货栈正对面就是王家老店,也是主营枸杞,外带些全国各地的特产和西洋货。开张前,刘宝瑞亲自登门来拜访王开山。拿出一份请柬,说三天后益恒号开张,请他务必光临。对方谦和,王开山身上还是出了一层细汗,连连应承着。刘宝瑞走后,我拿起请柬来看,王开山劈手夺了过去,冲我吼道,出去!从他的吼声里,我听出了软弱,他这是怎么了,发洪水时也没见他这样?益恒号开业的当天,宁安堡热闹非常。恒益号的铺面较大,分上下两层,宁安大多数百姓都没见过楼房,争相前来,借买东西之际看稀奇。前来道贺的不仅有各地客商,还有洋人,更让人吃惊的是省府和地方很多官员,还有驻地最大的军官也来了。王开山在自家店门口看了一会儿,阴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回到店里让掌柜封了一百现大洋,从店铺的后门绕到街道上,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到王开山到来,刘宝瑞急忙迎了上来,携手进入客厅落座,刘宝瑞说,王掌柜有地有铺有商道,在宁安堡你是这个。说着竖起了大拇指。王开山忙说,小打小闹糊口而已。刘宝瑞又说,王掌柜也别客气,初到贵地,我想置办几亩地,不知您有没有意思出脱,做枸杞没有自己的产地怎么行?如果你有出让意向,价钱好说。王开山抱拳为礼,乱世之秋,唯农立身,几亩薄地也仅仅是为了家口生计,怎能和您相比。不断有客来拜贺,刘宝瑞照顾别的客人,把王开山丢在一边不管不顾。王开山冲我使了个眼色,找了个空当,悄悄离开了益恒号。回到家,管家就焦急地说,东家,大少爷不见了。全家上下出动,整个街道翻了个遍都没找到。次日,土匪张麻子的镖书出现在王家大门上,内容就两句话:请王掌柜到山上作客,以谢送粮之情。护地在宁安堡,一提起张麻子,大人小孩都知道。他带领着一帮亡命徒盘踞南山已有数年,县城及周边乡村,稍有点家底的财主乡绅近乎都被他祸害过,唯独王家没有。管家给我讲,王开山每年都要给张麻子送去二百块大洋和五千斤粮食。看着镖书,王开山让管家把王开礼请来商议。王开礼说,报官吧!王开山摇了摇头说,政府年年征剿,土匪却越剿越多,指望官家,大事都耽搁了,张麻子冲我下手,一定有别的原因,我得亲自去一趟。王开礼说,我去吧,有个好歹的话,家里还有你照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大家子可咋办?王开山说,就这么定了,我去,张麻子无非就是要点银子,没啥。王开山骑着一头骡子,独自一人来到南山脚下。他在山口喊了几声:宁安王开山求见张爷!很快有两个土匪从山口出来,将他的眼睛蒙了,然后把他?上车,晃晃悠悠地往山里走。马车七拐八转,走了很长时间才停了下来。有个人骂道,兔崽子,还不赶快把人放了,不是他给你们送粮食,都早他妈见阎王了!两土匪把他从车上扶了下来,取下了眼罩。他看眼前站着的这个人,两只铜铃铛大小的眼睛凸在眼眶外,眉心处分得很开,看人时总感觉在看别处,三十岁左右,蓄着半寸长的络腮胡,胡须粗得像一根根钢针,嘴角粘着麻子壳。王开山避开他的眼光,四下里搜寻脸上长麻子的人。那人说,你往哪儿看呢?张麻子就是我,我就是张麻子,咋,看不上爷?有个小土匪搬过来一张木凳让他坐下,又递给他一把麻子。张麻子说,因我爱吃这东西,别人就给我起了这绰号,明白?今天把你请上山来,就为一件事,你把枸杞园里套种上大烟,你收枸杞我收烟骨朵,大家吃的喝的都有了,你说呢?王开山做梦也没想到张麻子一个土匪会打洪漫地的主意。于是,陪着小心笑着说,大当家的要是用钱,你说个数,我给你送来就是,你种地,这不是开玩笑么。张麻子把桌上的枪掂在手里,沉着脸问,咋,不乐意?王开山上北山后,管家把所有的佃户和长工都调进庄子,大门紧闭,手持器械守卫。我也害怕了起来,虽然我很想给我爹报仇,可那阵子却害怕王开山被土匪杀了,害怕土匪闯进宅子祸害家里人,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老太太让管家把我叫了去,说陪她住两天,我虽然不乐意,可在王家,除了王开山和银霞,对我好的人也只有她了。第二天黄昏,王开山回来了,却没看到天明。家里的气氛异常紧张,老太太把我关在她的经堂里不让出去。王开礼和几个乡绅进了后宅的库房,不一会,库房里的人都匆匆走了出来,各个神色凝重。王开山把我叫进去说,跟你大伯去恩和姑奶奶家,没有我的话不许回来。我说,我不去。王开山狠狠地瞪了一下,不再看我。我看了一眼老太太,她挥了挥手,大伯把我带了出去。王开山给县长送去了两千大洋,县长答应剿匪救人。保安团出动了二十多人,到了南山,刚一进山口,土匪的枪噼里啪啦就响了。保安团的士兵缩在石头后,胡乱打了一通,就匆忙溜了回来。第二天清晨,一个伙计慌张地跑到王开山的房间,指着大门说,人、人头……王开山鞋都来不及穿,赤脚跑到门口。看到天明的人头挂在门楼上,他“啊”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人就晕了过去。草草收敛了天明,王开山带着家里的二十多人,去和张麻子拼命,结果回来不到十个,他的耳朵也被打掉了一只。吃了败仗王开山没有回家,直接到了洪漫地,大爷王开礼听着信,急忙赶了去。他对王开山说,少了你,就像这枸杞地里少了一颗枸杞一样,张麻子根本不在乎,你再硬顶下去,吃亏的还是你。王开山气愤地说,你的意思,是让我答应和他一块种大烟?这坏天良的事,是人干的吗?王开礼说,天明都搭进去了,为王家几十口,你就退一步。王开山红着眼说,怎么退?是把地扔了,还是把茨毁了?明摆着张麻子是冲着地来的。王开礼沉默了。看着在风中抖动的枸杞果子绽着红艳艳的光芒,老哥俩心里都在滴血。天明没了,我成了全家人看护的重点。老太太给我划定了活动区,不许我走出她家大门半步。就在这时,表叔从省城赶来,说天觉回来了,在省城。王开山正愁如何保我的安全,听说天觉在省城,就让表叔带我去省立中学读书,和天觉也好有个照应。革命三月的天,空气中还透着寒意。学校开学了,我被大伯悄悄送到省城。天觉来学校找我,他续了胡子,还戴了副眼镜,样子很像个教书先生。长高了,好!我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头,就问,银霞在哪儿?他说,在陕北。陕北是共产党的根据地,那儿的人都是共产党。他们在干革命,我该怎么办?天觉见我不言语,他说,你还小,再过两年就明白了。接着,他给我讲了很多。鲁迅先生说过:愿我等中国青年都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之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份热,发一份光,就如萤火一般,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火炬。他说,国民政府横征暴敛致使民不聊生,连年内战物价飞涨,日本兵又占了东三省,国家民族处在危亡之际,作为青年,与其浑浑噩噩地活着,不如为国家和民族出点力。天觉的话,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虽然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工作,但从言谈中能感觉到他“所谋乃大”。分手时,他给我提了两个人,一个是宁安堡城西的“一杆秤”老董,一个是恩和堡的孙得才,有事可以去找他俩。一个月后,我回到了宁安堡。我没有想到,一夜之间家乡就变了样,宁安、恩和两地的学生运动已搞得红红火火。沿途有很多学生在唱《抗敌歌》:“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强虏入寇逞凶暴,快一致持久抵抗将仇报!家可破,国须保……”穆先生来找我。他之前是王家私塾先生,现在是国民政府恩和高小的校长。他给我讲了当前国家面临的形势和我们这一辈人将肩负的社会责任,说我是他学生中最有前途的一个,应该站出来,为家乡做点事。在他的推荐下,我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还在鸣沙见到了天觉的同学孙得才。之后,我在省城和同学中组建了“宁安青年救国会”,都是宁安的子弟,有十三名成员。我们制作了大量“停止内战,抗日救国”的宣传单,让每人回家时都带一些散发到宁安的学校和厂矿。后来我才知道,天觉那次到学校找我时,是以八路军谈判代表的身份,回来和马鸿逵政府进行谈判的。那天黄昏,有人给王开礼送来了一个礼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颗子弹和一封信。王掌柜,不是我麻子不讲道义,刘宝瑞的后台是四姨太,是他想要你的枸杞园,我要是不答应,军队就开来剿我。看完信,王开山气得浑身发抖。官匪兵联合起来欺辱王家,自己如果再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第二天,他派了一个小伙计去请刘宝瑞。很快,刘宝瑞就带着中人来了,把写好的契约拿出来,让王开山签字摁手印。四百亩枸杞园,以每亩两百块大洋的低价让刘宝瑞拿走了。之后的一个多月里,王开山再没去地里。宁安堡的上空,如同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王开山不容许我出去,看书学习累了,就帮着铺子里填写寄单。客商都是王家的老客户,从广州到北平都有,这也是王家的独门生意——邮寄售卖。寄卖的枸杞都是经过筛选,严格分出等级,“超王”“改王”“顶王”“东王”这几个品牌,价格也各不相同。寄卖的果子都用坛子盛,因路途远,坛子的制作就很讲究了。先用竹篾编好龙骨,再用棉麻一层层裹起来,然后刷上浆糊,用麻纸糊上三层,待干透后再刷上一层漆,寄卖的坛子就制作成了。送往邮局前,每个坛子外围要贴一个产品说明书。说明书的内容很详细,要注明产地、采摘年月、枸杞品种、功效、重量等信息,然后贴上“福”字商标及两幅采摘枸杞的手工宣传画。在填写产地时,王开山特意嘱咐我,必须写上“宁安堡”。无聊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银霞和婉云的到来,她们是跟着二太太苏俊秋一块回来的。离家六年的银霞变了,一条乌黑大辫子拖在胸前,上身是一件天青色的夹衣,下身的黑色长裙拖到了脚面上,青色的软底布鞋,显得素净大方。我想拉她的手,走到她近前了,又觉得不妥,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银霞也有些激动,眼睛里有泪花在闪烁。银霞问我,你笑啥?不认识啦?我挠挠头皮,不自然地说,你变了,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她说,你也变了呀,长高了,秀气了。看我窘迫地站着,她拉起我的手进了她的屋子。我问她是不是去了陕北?她笑着说,天觉说对你不要隐瞒。我确实去了延安,在抗大学习,这次组织派我回来,就是协助搞好地方工作。工作?这词语我第一次听到。银霞把门关严实后低声说,就是联系宁安堡的地下党组织,发动群众起来反抗国民党的黑暗统治。看出我在替她担心,她又说,你好好守着王家这份家业,做一个逍遥的田舍翁也不错,无论革命成功与否,有你,我至少还有个家,你也可以利用这个身份,帮我们做事情。革命要成功了,也还需要人建设新宁安是不是?洪漫地是你的战场,也是我的后方,疃卜郎有一支我们自己的武装游击队,在大罗山和天景山一带活动。宁安堡也有共产党的武装队伍,这真的让我吃惊不小。天觉、穆老先生和银霞,他们都在冒着生命危险和敌人斗争,我又怎能甘心做个田舍翁。二姨太苏俊秋回来之后,王开山的脸上才渐渐有了笑容。杀子之仇,夺地之恨,他都忍了,还与益恒号联合起来把枸杞运到南方销售。我猜想这一定是二太太的主意。作为答谢,刘宝瑞把二姨太的侄女苏俊秋和银霞都安排到宁安完小当教书先生,两人都搬到了学校去住。我一边读书,一边帮助打理各处的生意和枸杞园。宁安堡有个“傻子张”,是大名鼎鼎的枸杞能人。没事做的时候,我就去他家请教,观察他如何修剪、育苗和管理。渐渐地把他的技术学了不少,心里也踏实自信起来。天觉和银霞他们,革命也好,改变新世界也罢,人总是要吃饭的。枸杞承载着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希望,也承载着我对生活的美好向往。我请“傻子张”来王家当师傅,被他拒绝了。他说,自由惯了,要学的东西很多,不敢误了东家的事,如果不忙,我会隔三差五过去给你们指导一下。那天,我正在树底下看书,走进来一个穿军装的人。他叫了声少爷,我仔细一看,是李大棒子,他腰里挎着一支盒子炮。他说,我来是给你带一封信。我问他,你是哪个部队的?李大棒子说,特遣团。我问,你怎么去当兵了?他说,那年在横城渡口闯了祸,把天觉少爷弄伤后,怕给你惹麻烦,我没敢回到船上,就一路乞讨着往包头走,去找我爹。半道上被抓壮丁的抓住,硬套上了这身衣服,我可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前些天,我们连长听说我是本地人,把我叫了去,问我知不知道从甘肃逃难到这里的一个叫赵发财的人,我说没听过,但我说了你,还有银霞小姐,他就让我送来这封信。我问他,你连长叫什么?李大棒子说,张立成。原来是银霞她爹。信上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去找他,并托我照顾好银霞。我把这事告诉了王开山,他笑着说,好事,有了这层关系,以后就不怕别人欺负了。黎明人民解放军打到了西安城下,胡宗南带领残余部队退守到陕西汉中,与此同时,他调集了宁青二马的部队,在陇东地区阻击人民解放军前进的步伐,消息传到宁安城后,有人欢喜有人忧。县党部派员和县保安团在各重要路口联合设卡,开始对过往行人排查,发现可疑通共人员立即逮捕。一时间,宁安堡城内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王开山把我叫了去,告诉我,把银霞和二姨太侄女看紧点,兵荒马乱的,女孩子家在外不安全,让她们搬回家住。我去学校的路上,一个中年人迎面拦住我说,天亮少爷,县党部特科盯上了银霞老师,我已将她转移到西郊,你尽快想个办法把她送出去。我问,你是董师傅?他点了点头。我说,你先去西郊照看着点,我随后过去。送走了老董,我急忙往新堡特遣团驻地赶,不巧的是,张立成去了陇东,还带走了李大棒子。这可怎么办?我一时没了主意。我在出城的四个盘查点上转了一圈,只有恒益号的车马能自由出入,其余的车辆一概不放行。思前想后也没个合适的主意,我便去见王开山。他冷静地听我说完后,训了我一通,往后遇到事,必须第一个先告诉我!他叫管家立刻套了一辆拉货的马车,让我坐了上去,他亲自驾着马车往西郊赶。到了西郊,老董已在路边等候。他带我们到了银霞藏身的住处。银霞看我和王开山来了,有些吃惊。我把车上的几只货箱挪开,中间有一个空箱,让银霞蹲了进去,然后把封条打好,再把货箱码放整齐后,我们直接赶往西门。到了卡子前,两个保安团的人挥动着手里的警棍开始翻腾。我说,这是往同心送的货。从临时军帐里走出一个警察,看到王开山手持马鞭坐在车辕上,双手抱拳说,啊呀,这不是王大掌柜么,您这是要去哪?王开山冷冷地说,去预旺堡送货。那人说,这种小事您让手下伙计干么,您还亲自去?王开山说,那边还有五六家的账没有收回来,我去催要,你这是?那人嘿嘿一笑,上面在抓一个女共党,派我来盯着西口。王开山哦了一声,从兜里掏了五块大洋放在那人手中。辛苦兄弟们了,拿去和弟兄们喝酒。那人接了大洋,点头说道,王掌柜就是豪气,我替弟兄们谢谢您!接着,就对那两个人骂了句,宁安城的王掌柜你们都不认识,瞎了你们的狗眼,放行!马车到了预旺堡,王开山把车子停住。看路边没人,我赶紧把银霞扶下了车。银霞对王开山说,谢谢老爷!王开山的脸一下红了,丫头,从小我就没拿你当外人,以后不许这么称呼,叫我大吧。你干的都是掉脑袋的事,遇到难处就回来,王家就是你的家。他拿出一张银票递给银霞。这是五百块大洋的银票,既然前面有人接你,我们就回了。我还想和银霞说说话,可王开山已调转了车头。我只好挥了挥手,算是告别。路上,王开山说,银霞这女娃不简单,比咱爷们强!回到县城,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街巷里很少有人走动。穿过街道,有一队学生手里拿着各色写有标语的彩旗在街上走,还齐声喊着:反对专制,拥护三民主义,立即放人!我和王开山都很吃惊。在队伍中,我看到有恩和、鸣沙等学校的许多老师和学生,也有宁安的。我从马车上下来,拉住其中一位老师问,发生什么事了?那个老师说,穆老先生和苏婉云被县党部的人抓走了,鸣沙高小的马校长带着全校师生向政府要人,恩和、宁安的师生都赶来声援。我心里一惊,穆老先生是宁安教育界的泰山北斗,文化界名人,政府怎么连他也抓。我对王开山说,你先回,我去看看。我没敢告诉他婉云也被抓的事。我随着人群涌到县政府门口,警察和保安团架起了机枪,严阵以待。看到这些,人群更加激愤,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警察局长挥舞着枪,朝着人群喊道:你们派个代表出来,县长有话要说。马校长从人群中走出来,跟着警察局长进了大门。半个时辰不到,他人就出来了。也说,吕县长说穆老先生是共产党,不能放。我大声质问,他们凭什么说穆老先生是共产党,凭什么乱抓人?周围的人再次高喊了起来,有人带头向大门冲去。“砰”的一声,枪声响起,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和保安团的人,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挥舞着警棍见人就打,见人就抓。学生们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全都慌了,纷纷作鸟兽散,我被人流挟裹着,突然,头上一阵钻心的疼,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醒来后就看到身边站着两个士兵,手里都握着枪。看屋内设施,是医院。我想坐起来,可一点力气也没有。身边的士兵叫道,医生,过来!同医生一块进来的还有王开山。看到他,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第二天,我就被转到了保安团的牢房。里面有恩和以及鸣沙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还有老董店里的伙计苟三。两天三夜的审讯,苟三吃不住拷打,供出了老董。老董只得承认自己是交通员,抵死也没说出银霞是地下党。省党部特高科来的人提审了我,审讯的结果是我没参与过共产党的任何活动。但,他们没有放我出来。县党部张参议找到王开山说,你家二公子的事闹大了,通共是要杀头抄家的,小财避不了大祸,你好好想想。走的时候,王开山给了他一千两银票,我这才被放了出来。出狱那天,王开山来接我。天上下着小雨,路上的行人神色匆忙地赶往河滩。我问王开山,出啥事了?他说,那个“一杆秤”今天要枪毙。我急忙问,婉云妹妹呢,她怎么样啦?王开山说,花钱弄了出来,送回成都了。老董牺牲了,银霞不知所踪,婉云又被送回成都,鸣沙、恩和的几名党员也被押到了省城监狱,整个宁安堡笼罩在白色的恐怖气氛中,革命陷入了低谷。我出狱没几天,省党部特高科的人找到王开礼,让他去省城监狱劝说天觉。并说,只要天觉在他们写好的申明上签个字,就可以回家了。王开山与大伯商量的时候,一眼看到我,狠狠地骂道,你们不把王家弄败,小命弄丢,都不甘心是吗?商量的结果,让我和大伯一块去省城劝说天觉。在省城监狱里,见到了天觉。他人瘦得几乎走了样,一条腿被打折了,脸上的伤口都结上了暗红色的血疤。看到我和大伯,他显得吃惊,之后似乎明白了什么。当大伯拿出那张纸,让他签字画押时,他冷冷地说,爹,你带天亮回吧,这个字我不会签的!语气很坚决。我说,哥,你不怕被枪毙?天觉笑了笑,我当然怕,可怕能改变什么,什么也不能。我说,你死了就能改变这些吗?天觉冷静的神情让我心生敬佩。他说,我的死,可以让人们警醒!我死了没关系,我的信仰没有死,我的组织没有死,只要有人坚持,我死得就有价值。我相信,我们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一定能胜利!天觉的话我明白,大伯却不明白。他让我把天觉架起来,他紧紧抓住天明的手,涂上红色的印油,要摁在那张纸上。天觉说,爹,不要这样,除非我死。见天觉的态度如此决绝,大伯瘫倒在地上,伤心地大哭起来。天觉给大伯跪了下来:爹,你不要这样,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王家,我没有为家里分忧,反而把您牵连进来,可我不后悔我选择的路,您不要再劝了,想改变这个社会,总要有人受难,总有人要牺牲,为了解放劳苦大众,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天觉没签那份声明,国民党军警把他拉到西大滩刑场,枪毙了。大伯花了八百块大洋,才把天觉的尸体要回来,葬在恩和。在国民政府的白色恐怖统治下,没人敢来参加葬礼。天觉下葬的第二天,坟头上出现了好几束鲜花。天觉的牺牲,对我的打击很大。虽然我和他不是亲兄弟,可在平素的交往中,他的言行深深地影响着我。他的被害,说明我们自身的力量不够强大,和反动的国民政府斗争,单靠热情远远不够。曙光王家兰州分店的掌柜马德禄回来了,他在兰州很有影响力,也是王家的三大掌柜中最精明的人。他对王开山说,兰州城被围,要打大仗了,我把铺子里的货都做了处理,把纸钞都换成了银元,托镖局的人给押运回来,给您交账。王开山说,您费心了。看马掌柜交完账,要回自己家,我急忙追了上去。马掌柜,你在兰州见到银霞了么?马掌柜每年回来对一次账,我和银霞的事他知道。他说,少爷,银霞姑娘和你不是一路人,她的事你最好不要掺和。他转身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少爷,你已长大,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东家就是你的亲爹,千真万确。那年,我和他去平凉铺货,顺脚去了趟陇东,在路上遇到了你娘。当时,有两个土匪正拖着你娘在路上走,是东家花了三十块大洋从土匪手里把你娘买了下来,送你娘回家的途中下起了暴雨,我们就找了一户人家住下。那户人家把你娘和东家当成了两口子,安排在一间房里,第二天早晨起来,你娘就不见了。由于没问你娘的家在哪个村子,也不知道你娘的名字,找了三天也没找到,就回到宁安堡。回来后,东家一直惦记这事,又派人去找。等找到地方,一打问,说你娘已嫁人。压在我心头多年的仇恨,让马掌柜这几句话,轻轻地给化解了。这些年,我一直在仇恨和亲情间挣扎,如今真相大白,却不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王开山变得少言寡语,整个人萎顿了下来。我还估量他会像上次一样把我关起来,但没有。他呆在屋子里不出门,管家说他在盘账。家中有个大事小情,他让管家找我。在管家的帮衬下,我开始打理王家的生意和枸杞园里的事。上手后我才知道,王家养活着一百二十多口人。想革命成功,得建立自己的武装队伍,还可保护王家。天觉的话我一直记在心上。我从账上拿了五百大洋,托李大棒子买了两把手枪,五条步枪,有空就去北山练习射击。经过暗地查访,是县党部特科专员田能买通了大伯家的使唤丫鬟,把天觉写给大伯的信偷出去,从信上得到了天觉在省城的住址,导致天觉被害。城南裕民巷有座独门小院,田能每周三都会在那边过夜。掌握了情况后,我和彰恩堡的同学白晓宇,深夜摸进了小院。踢开了门的一刹那,枪声响了,子弹打在我的肩头上,小白及时出手,击毙了田能。我趁着在省城养伤的机会,拜访了我的老师张浩。他是共产党员,也是区党工委委员。听了我的汇报后,他引荐我和区党工委负责人见了面,对宁安地区的革命工作重新做了调整,由我出面和疃卜浪游击队联系,积极开展革命斗争。那天,我正在树下看书,从外面进来两个穿军装的人。我起身仔细一看,竟然是李大棒子和银霞。真让我感到意外,一时也不知该说啥。银霞递给我一封信。很严肃地对我说,啥也不要问,今晚送到天景山,交到疃卜郎游击队负责人的手中。为了你的安全起见,大李和你一块去。说完她就要走,我一把拉住她。银霞姐,我……我……银霞转过身来,笑着说,我知道你想说啥,放心,我还是以前的银霞,你有任务在身,国难当头,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我等你消息。我和李大棒子一人骑了一匹快马,出了西门,就往天景山赶。走到了大战场,被八十一军设的卡子拦住。五六个当兵的端着枪,说没有上面的手令不让过。李大棒子掏出枪,顶在最前面那个士兵的脑门上,你给先遣团张团长打电话问问,没紧急公务,老子疯啦?那些当兵的面面相觑,就是不肯放行。我让李大棒子把枪收起来,掏出了十块大洋,塞进领头那士兵的口袋。都是一家人,何必呢,行个方便。那兵挥了挥手,给我们让开了路。到了天景山北山口,并没见到接应的人。喊了几声,也没人出来。李大棒朝着天放了一枪。不大一会,就听有人在喊话,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大声回复,送信!后来我才知道,银霞让我送给疃卜郎游击队的是宁安的城防图。中秋节的晚上,县城南边响起了枪声。我带着青年救国会的同志打外围,游击队打保安团驻地,打死打伤了三十人,极大鼓舞了人心。经李大棒子介绍,“宁安青年救国会”中有六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也被组织任命为党小组长。年底,在王开礼的运作下,我被宁安工商界选为副会长。借着这个身份,我领着青年救国会成员,在宁安各个乡镇开展了减租减息、社会风气革新等工作,为新中国的成立和新政权的建立做着准备工作。解放年秋,宁安堡内的人,都听到了隆隆的炮声。从同心败退下来的西北军,像蝗虫一样涌进了宁安堡的三关四街十二巷。他们见门就进,进店就抢,闹得整个堡子鸡飞狗跳,哭声连天。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吕朝东还设晚宴款待了团以上的军官,并让张参议请王开山前来作陪。张参议到了王家,一进门就对王开山说,共产党都打过来了,你咋还不跑,晚了你财产可就要被共产啦,我给你派一辆军车,一家老小都带上,赶快走!再晚,你就啥也不剩了。王开山推说头疼去不了,本想着再捞一把的张参议,看王开山确实像病了,灰溜溜地走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街道里有孩子在唱:马匪兵、丧家狗;驴县长、撒欢逃……县长出逃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宁安堡,一时间,但凡有点地位和家财的人,纷纷携家带口逃离了宁安堡,县政府的大门也挂上了铁锁。我问王开山,爹,你真不走?王开山说,我非但不走,我还要等一个人。我知道他在等谁。果不其然,不到中午,益恒号的老板刘宝瑞匆匆来到我家,拿出当年的地契,想按原价卖给我。和王开山商量后,我们压了他一半价,重新把那块地买了回来。益恒号关了门,刘宝瑞带着一家老小,钻进了黑色的鳖盖壳子里夹着尾巴逃了。宁安堡要回到人民的怀抱了,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为迎接人民解放军的到来,我组建了一支联防队,分五个小组分别把守住了粮库、银行、邮局、码头等重要地点,以防土匪和投机份子趁火打劫。一周后,解放军部队分三路朝宁安堡包围过来。在地下党组织和民主人士劝说下,马鸿宾同意在宁安堡举行和平谈判。鉴于两军在黄河两岸均布有重兵,出于安全考虑,双方约定,派代表乘坐着羊皮筏子,在河中心的沙洲上谈妥了相关事宜,随后在宁安堡签了和平解放协议。区工委连夜派人到宁安堡通知我,尽快联络疃卜浪游击队、宁安堡工商界的代表,以及教育界开明人士共同组成欢迎团,迎接解放军入城。人民解放军进驻宁安堡后,举行了隆重的《和平解决宁夏问题之协议》签订仪式,八十一军军长马鸿宾通电起义,接受人民军队改编。其余宁夏兵团的部队,纷纷作鸟兽散。在李大棒子的策反下,张立成的先遣团也接受政府改编,随军北上。王开山走了,去了陇东,说是去祭奠我母亲。临走时他把家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了我,要我好好经营洪漫地。10月1日,全县各族人民隆重集会,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年底,宁安堡首届各族各界人民代表大会召开,我作为工商界的代表,和穆老先生、马校长等人一块儿胸佩红花,参加了共同商议宁安堡的经济建设和发展大计的代表大会。在主席台上,我看到了银霞,她铿锵有力地作了《解放全县妇女思想》的报告,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是喜庆的一天,也是终身难忘的一天,我和洪漫地上的父老乡亲们走上街头,载歌载舞,欢心庆贺翻身解放,也庆贺新中国成立。沧海横流,时代激荡,洪漫地上红红的烈火正在熊熊燃烧……责任编辑、本栏主持许艺原载《朔方》年第7期编辑|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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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