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珍出生于公元年。文献中关于李时珍的材料不算多,只知道他出生于世医之家,经历过几次科举考场上的失败,就专心致力于医药学和博物学的研究。医院,但时间非常短暂。积三十余年之功,《本草纲目》终于编著完成,但李时珍没能看到书出版梓行。
这点信息,不足以支撑起一个有故事的人生。
年,沈浮执导、赵丹主演的电影《李时珍》,以极高的艺术手段,塑造了一个符合当时需要的李时珍形象。直到今天,小学语文课本里的李时珍,也还是这个形象的延续。所以尽管现在还知道这部电影的人已经不多,但一般人心中,李时珍仍是这部电影的人设。最主要是三点:
第一,李时珍编的医书,讲究为人民服务;
第二,李时珍很有“唯物主义”精神,讲究实践,反对迷信;第三,李时珍是反对科举考试,甚至反儒学的。
这三条当然也不能绝对说错,但即使我们只有很少的材料,也能看出事情并不这么简单。
唐代以前的医书,其中和养生有关的内容,比重特别大,那时自然只有有钱人才顾得上养生。《本草纲目》却重在看病,其中还记载了大量廉价药物,显得特别适应普通劳动人民的需求。
有这个差别,一方面确实是因为李时珍比较关爱普罗大众,但也不尽然。因为唐以前的书主要靠抄写,价格非常高。关心穷人的话,最好是找个石窟把药方刻到石壁上给大家围观,而不是写在书上。而明代的书价大为降低,阅读圈子迅速扩张。所以,《本草纲目》里特别多针对穷人的药方,部分也是因为购书主体发生了变化。至于反对宗教迷信,恐怕就真说不上了。关于李时珍很早就有一些传说,如说他出生的时候,白鹿跑进他家屋子里,院子里则长出紫色灵芝。白鹿紫芝,这都是道教的吉祥物。
有记载说,李时珍年轻的时候,是“以神仙自命”的。作为一个医生,有这种想法当然不奇怪,毕竟,一部中国医学史,名人如葛洪、陶弘景、孙思邈……这些人都和神仙传说切分不开。
有学者统计,李时珍写《本草纲目》,参考书籍极为丰富,其中和道教、道家有关的,大约是20%。全书总共附方一万一千多个,其中道药、道方三千多个,更是占到了近三分之一。
道教传统的长生药,李时珍确实狠狠批判过一些。他怼过水银,认为这东西是“至阴之精”,毒性大得不得了;怼过芫花,认为是“下品毒物”;怼过服用玉屑,怼过生吞蝙蝠;还怼过茶叶,认为有人指望靠喝茶轻身换骨,那是痴心妄想。
这些药物可以看出一些共性,就是危害比较明显,流行的历史也很漫长,不知道已经吃死了多少达官显贵(因为穷人吃不起),早已劣迹斑斑没法洗地。至于茶叶,最大的问题是从原来的稀有饮品变得太普及、太走入寻常百姓家了,再往玄乎里说,容易证伪。
但李时珍不可能完全走出巫医杂糅的医学传统和时代氛围。说他是唯物主义者,恐怕有点亏心。
他是很富于“交感巫术”思维的。女人要是想回乳,就用男人的裹脚布在胸口勒一个晚上;一个人要是疯疯癫癫,就用吊死过人的绳子烧成灰,给他吃下去,就能变成一个安静的美男子;鱼刺卡喉咙里了,那么渔网克鱼刺,就吃烧成灰的渔网;女人要是难产,服用箭杆、弓弦烧成的灰,孩子就如离弦之箭一般生下来了……诸如此类。
另外他也笃信万物有灵,所谓“古书所载冷僻之物,无不可用者”,就看你会不会用了。所以看《本草纲目》,会深深感到现代化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如可以治病的水,书里罗列了屋漏水、碧海水、古冢中水、车辙中水、铜壶滴漏水、三家洗碗水、磨刀水……可以治病的土,又罗列了道中热土、户限下土、鞋底下土、床脚下土、烧尸场上土、冢上土、猪槽上垢土、犬尿泥、驴尿泥、尿坑泥、粪坑底泥……总之各有巧妙不同。
再看服器部。哪些生活用品有药用价值?更是只有想不到,没有用不到。设若李时珍穿越到今天,超市的塑料袋、外卖的快餐盒、淘汰的旧手机、过期的香水、口红、乱停的共享单车……他一定也都可以找到各自可以针对的症候。
即使如此,和那些走街串巷的铃医相比,这点巫术色彩仍然不算什么。毕竟,李时珍可是公认的儒医,蕲州的地方志里,他可是被列入《儒林传》的。
子曰诗云几度闻
从宋代开始,中国的医疗行业出现了一个大转折。倒不是水平有了突飞猛进,而是从那开始,一定要是熟读儒家经典的医生,才会被承认水平高。“所谓自宋以后,医乃一变为士大夫之业,非儒医不足见重于世”。
这件事说起来还是跟科举制有关。考中了有官做,大大刺激了民间识字读书的学习欲望,但实际上真能考中的人毕竟有限。于是,社会上也就囤积了大量多余的读书人,就业压力很大。
这时候,去当医生,就是一个还不错的选择。有了小时候跟四书五经较劲的经历,临床是否更高明固然难说,但阅读医家典籍,总是很大优势。民间谚语说:“秀才学医,笼中捉鸡。”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医生们多半还是不甘心,对考试还是不能忘怀。明清有不少医生留下来“医案”,记录自己开过的药方,也记录自己给病人治
病的经过和心路历程。就在这类书里,医生常常还会讲类似这样的故事:自己科举本来是有希望高中的,但就是在迎考复习的关键时刻,有重病人找上门来。出于医者仁心,他不得不殚精竭虑替人家治好了病,因此就放弃了备考,这才名落孙山。
李时珍是不是也有类似心理呢?没有这方面的记录,但他对儒学和科举的态度,显然是复杂的。他读书的天分不低,十四岁中秀才这事,是相当优异的表现——现代人容易低估考中秀才的难度,但据顾炎武说,明代平均每个县,活着的秀才拢共才三百个左右,考中的难度,至少不低于今天上个。
二十三岁的李时珍放弃了科举之路,大概是一种计算过成本与收益之后的理性选择,但谈不上对科举制的否定。最明显的证据是,在培养儿孙的时候,李时珍没让他们都走自己的路,还是敦促他们在举业上用功。最后,这些孩子大多也取得了秀才身份,李时珍的长子李建中更是在残酷的考场里杀出一条血路,中了举人,当了知县。
这件事对李时珍意义重大。《本草纲目》最早约于年在南京刻成,这就是所谓“金陵本”。一打开这个版本,就可以看见作者介绍说:“四川蓬溪县知县蕲州李时珍。”李时珍并没有做过这个官,这是把儿子的头衔安在老子头上。显然,有个县太爷身份,卖书也方便些。
这种终究还是要推崇官场成功的心理,在中国自然一点也不奇怪。有意思的是,今天喜欢强调李时珍和腐败官场相对立的学者,往往同时也喜欢夸张体制对李时珍的认可度。医院不到一年,很可能是得不到认可被排挤走的,不少学者却相信医院院判。还有书称李时珍的儿子把《本草纲目》进献给朝廷后,得到皇帝的高度评价,但实际上,只是“书留览,礼部知道,钦此”这么一个简单批示而已,书皮都不见得打开过。
《本草纲目》的内容,也时时可以看出李时珍作为一个儒生的兴致。解释药名的时候,他喜欢从造字讲起,先抄《说文解字》,再抄《尔雅》,一副小学家的做派。
当然,从四书五经里抓哏,也是基础技能。比如《土部》里,对泥土的定义是:“盖其为德,至刚至柔,至静有常,兼五行生万物而不与其能,坤之德其至矣哉。”大体就是《易经》里几段文字拼起来的。
而介绍各种可以入药的泥土,有一种“天子藉田三推犁下土”。藉田是在每年第一天举行的一种祈祷粮食丰收的仪式,天子要亲自下地,推三下犁。李时珍认为,天子的犁掀起的泥土,不但有治疗惊悸癫邪的效果,打官司之前吃一点,还有助于提升见官的勇气。但在介绍这些神奇的药效之前,李时珍还是首先抄录了一段《礼记月令》中关于藉田的论述。
讲解病症和药物疗效的时候,李时珍则喜欢引申到儒家的伦理纲常。如蜂蜜是这样的:
蜂采无毒之花,酿以小便而成蜜,所谓臭腐生神奇也……和可以致中,故能调和百药,而与甘草同功。
儒家讲中庸之道,讲君子和而不同,这蜂蜜中包含着极高的美德了。这里不妨顺带提一句,蜂蜜并非蜜蜂的大便,爱吃的不用觉得恶心。
如讲到杨梅疮(梅毒),李时珍说这个病古代是没有的,近些年才在岭南出现,迅速传遍四方。这个判断相当靠谱,梅毒是伴随着国际贸易,由欧洲人从美洲传来的,所以确乎是在作为对外窗口的岭南最先出现。但接下来李时珍就开始进行地域攻击:
盖岭表风土卑炎,岚瘴熏蒸,饮啖辛热,男女淫猥。湿热之邪积蓄既深,发为毒疮,遂致互相传染。1
这就变成了对广东人的道德批判,众所周知,道德批判是儒家最大的爱好。
谁家医典好风景
归根结底,李时珍是一个正常的明朝人。他成就卓著、医学水平高,是以当时人的标准而言的。他也不是一艘一辈子“逆流而上的小船”,恰恰相反,李时珍行事的逻辑,大体还遵循着当时的社会评判标准。
《本草纲目》开头,有弇州山人王世贞的序。王世贞是高级官
员,大才子,后七子之首,文坛领袖,天下文人士子的偶像。能够得到他的一篇序文,对李时珍来说是极为光荣的事。
前面说过,一批落榜生转行去当了医生。另一方面,通过考试的成功人士,多多少少也对医道保持着兴趣。毕竟,有了高官厚禄,更有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