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葵近代书林品藻录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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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缜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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缜密

缜密相对疏野,疏可走马,密不容针。谈论诗赋文章,若写景状物词意相生,略无罅漏,便可称缜密。前人论画,沈粗文细,疏密各咸酸。吴倩庵尝云:“倪云林笔法最简,寥寥数百笔可成一帧,但临摹者,虽一两千笔,仍觉有未到处;黄鹤山樵笔法繁复,一画之成,假定为万笔,学之者不到四千笔,已觉其多。”是知作画疏野固难,缜密亦非易事。若评价书法,疏野萧散,独行特立于法度之外,尤见高品,而缜密则非佳语。看似邃密无漏,而拘泥法度,妙趣荡然无存矣。

陶濬宣(-)

  晚来一度流行之新魏书,揆其渊源,实滥觞于会稽陶心云。而晚清民国书家招致谤议最多者,亦无如陶心云。马彝初《石屋余渖》云:“近世吾浙有赵撝叔、陶心云,皆能书魏碑,然撝叔尚知笔法,所作尚活,心云全是死笔。”马宗霍《书林藻鉴》云:“心云写北魏亦有时名,然法郑文公碑与龙门造像,未能得笔,徒具匡廓,刻板痴重,绝无意致,宜蒙匠手之诮。”沙孟海亦称陶“一味板滞,水平不高”。平心论之,清张廉卿以降,赵撝叔、李芍农、陶心云皆欲使魏体正书规范化,此最属焚琴煮鹤之举。四人差别其实只在五十步与百步之间,或许因为撝叔、芍农皆是名士,廉卿跻身缙绅行列,故论者只归罪心云一人,可谓偏见。

陶濬宣书王君墓志铭

陶濬宣楷书对联

  楷书字体萌芽于魏晋,完善成熟则在隋唐。此二百余年间,南北割据,两地楷书发展各有轨迹,少相影响也。南朝王右军父子创造新体,羊薄以降,一脉相传,始终是南地书法主流。至于王兴之夫妇墓志、爨宝子、爨龙颜,所用右军变法以前旧体,带浓厚隶意之楷书,一俟新体地位确立,南人便不再以兹体为意矣。北朝则颇有不同,孝文皇帝虽恋慕中原文明,竭力仿效,然剽悍本色不曾掩盖,故二王一路书风纵传到北地,其不受重视也属必然。北地所流行者,依然是前述之宝子、龙颜一类书体及其变格。中原文明以规矩划一、方正对称为美,而北人审美观念必不如此。龙门造像、邙山墓志固不乏属于贵胄者,刻工虽佳,苍莽依旧,乃知北人以粗犷不齐为美也,此亦北地楷书之主要风格。张廉卿、赵撝叔、李芍农、陶心云辈,欲将势本参差之北碑整齐之,也如为混沌凿口鼻,不智之至也。

赞曰:

渊源龙门伊阙,旁究天柱云峰。

囫囵杨大眼,活剥始平公。

新魏书体,板滞疲癃。

陶濬宣跋刁遵墓志

陆恢(-)

  陆廉夫早岁参吴愙斋幕。愙斋长于书法,廉夫勤于绘事,相互琢磨,彼此受益。吴抚湘时所作山水,大半由陆捉刀。光绪乙未愙斋解官返乡,廉夫随焉,以艺文余暇课愙斋文孙吴湖帆,故倩庵书画实由廉夫发蒙。年廉夫病中风卒,倩庵题其绝笔扇面云:“廉夫陆先生名恢,江苏吴江人。初受学于刘子和德六为花卉,秾艳轻清,工逸兼长;继从陶诒孙焘为山水,早著出蓝之誉。庚寅得先尚书公招,壬辰从幕之湘。游岳麓,有纪游图七卷,登衡山,有纪游图八卷。尺幅山水,云烟腕底,盖先生平生之巨制也。丙申客张氏补园,丁酉客吴兴庞氏虚斋。嗣以年老辞归,卜居于河沿街,筑破佛庵,以笔耕为娱晚计。庚申六月,先生古稀正寿,余往祝嘏,犹见笑谈兴高,精神矍铄。中秋后以是扇乞画,许以重阳后为约。孰知九月十二之晚骤病中风,十三日竟作故人。是扇图稿已成,惟未设色耳。先生与吾家友朋,渊源亦云深矣,留此绝笔,永结墨缘,可不宝之。”

陆恢 隶书对联、临隋青州舍利塔下铭

  陆廉夫生未逢时,绘事初规模王石谷,览古今名迹既多,遂能上溯宋元。书法亦佳,用意汉隶隋碑,取势南北之间。参与海上题襟馆,诸贤相互鼓吹,乃得于沪上画坛立足。其所以卒后声名渐晦,别有原因。吴倩庵固然受惠于廉夫,前引题记尚称允当,而平昔见廉夫遗作多添笔增饰,并于题跋中暗下贬语,以显示己之高明也。如题仿松雪青绿云:“惟当日因生楮涩于青绿设色,不无有难应心手处。”题仿范华原云:“惟因生宣黏笔,烘染略松,未免逊观。”题仿黄鹤山樵云:“读者有嫌其非最晚之作,不无疏漏处,耸余为之加墨润色,以为古今人合作,前人所未有之雅兴。”呜呼,廉夫所教非人,可发一叹。

赞曰:

当日愙斋座上,笔墨最擅胜场。

金针传付岂轻易,惭愧一番火热肠。

显隐声名真有定,凭谁问冷暖炎凉。

伊立勋(-)

  郑谷口出始可以言隶书,唐宋不足观也,遑论元明。米元章、赵子昂、祝枝山辈可称高才,涉笔作隶,不过尔尔,此时代局限也。谷口以后,朱竹垞、金寿门、桂未谷、邓完白、伊墨卿、陈曼生、何子贞、赵撝叔,于八分之体皆各擅胜场。沙孟海编《中国书法史图录》论清代隶书有云:“郑簠作隶有飞宕之致,自成风格,但服古未深;朱、桂功力深厚而少逸气;邓石如笔力矫健,结体则去人不远,却不如其篆;伊秉绶总结诸家长处,出之以凝重,体态万千,世推清代第一;赵之谦、何绍基皆翩翩欲仙,运笔之法不同,而各有专胜,亦是隶中妙品。”隶书诸家中,伊墨卿大字参用颜法,故得有“愈大愈壮”之誉。墨卿以翰墨传家,若子若孙皆有书名,晚年手作书秘诀三十二字付子侄云:“方正、奇肆、恣纵、更易、减省、虚实、肥瘦,毫端变幻,出乎腕下,应和凝神造意,莫可忘拙。”

伊立勋临四体屏

  墨卿子梅石,书摹乃父,杨惺吾《学书迩言》云:“几与父埓而为其父所掩。”立勋字峻斋,或说为墨卿孙,或说为曾孙。按墨卿生乾隆十九年(),长峻斋百岁有奇,恐以曾孙之说为是。峻斋曾知无锡县,鼎革后鬻字沪渎,无论识与不识,无润不书。亦能作各体书,扫叶山房汇印所临天一阁石鼓文、长垣本华山碑、北宋拓多宝塔及孙过庭书谱,功力不弱。峻斋挟乃祖威名,颇以隶书自矜,然于墨卿拙厚秘诀全无体会,风格类钱梅溪,一味妍媚,不求古雅,遂成恶札。《品藻录》本条原拟用青山农,又不欲与《点将录》重复太多,乃弃黄而取伊。论成就及影响伊固不及黄,毕竟圣人一脉,勉强入录,阅者其谅之。

赞曰:

一味追求妍媚,精神积弱未充。

惭愧汀洲太守,迷失拙厚家风。

伊立勋书贞节坊碑

褚德彝(-)

  褚松窗精通欧、赵学问,清末参端午桥幕,午桥亦金石名家,相与切磋,眼界益阔,入民国又得张逖先遗藏,所蓄尤丰,沪上碑估往往待其一言而定真赝。松窗遗著大多不传,清王兰泉《金石粹编》最称巨著,过录碑文遇不识者辄用方框代之,松窗乃就闻见所及,依框廓而加以填补,日久一部《萃编》涂乙皆满。待松窗捐馆,家人不知宝贵,廉直售与收买旧货者,马公愚闻讯往访,求索无及矣,事载郑逸翁《近代野乘》。曩校释龙门药方,闻松窗有《龙门古药方考证》二卷,遍求未得,后辗转获观穗中医大学博物馆所藏旧拓,系松窗售与中山宋大仁,复由大仁捐赠该校者,有褚松窗、丁福保、范行准、宋大仁题识,褚跋凡两段,考据药方来历殊有见地。壬午跋有云:“余于光绪庚子年据日人康赖所录《龙门百一方》,因撰考证为二卷,其中订正王述庵之异同伪谬者约五百余字,一时承学之士皆目为见所未见,余极思付之影印,庶可公诸同好耳。”由此跋知,松窗校补《金石萃编》乃实有其事,至于《龙门古药方考证》虽作于庚子(),迄壬午()都未获刊布,松窗即以是年卒,稿本存亡不可问矣。

褚德彝 跋大观帖、题汉三老碑

  金石家书法大抵拘滞者多,放逸者罕。赵德甫不闻有书名,欧阳永叔传《集古录》墨迹数行,整饬有之,风韵不足。其后若翁覃溪、罗叔蕴辈,刻板尤甚。个中缘由缈不可知。松窗作字,亦嫌缜密太过而少情趣。郑逸翁云:“作书一笔一画必有所本,为人书写篆隶墓志碑记,若遇未见古碑之字,必留空格,待考得录入,虽千数百字,亦少遗误,否则必重行书写。”此真大煞风景者。

赞曰:

恣情食古,欧赵有传。

辨岣嵝妙补兰泉。

碑帖同周旋,形神宛然,老成少清妍。

褚德彝临夏承碑

康殷(-)

  大康才艺多门,书画篆刻而外,尚能颖拓,尤喜治许学,恒以揭示初文奥秘为乐。自谓:“予年来所事,以探索古文字为主,次及古玺印之蒐编,而以书刻为余事,偶一为之而已,绘事又其余矣。”其小学著作有《古文字形发微》、《古文字学新论》、《文字源流浅说》、《说文部首铨释》,合刊为《康氏古文字杂著》四种。胡适之条曾论及学问家不必言艺术,因其理智往往战胜激情,艺术之“烟士披里纯”消弭在逻辑思考中,作品必然淡而寡味。同样理由,艺术家作考据学问,则不免以玄想代替实证,忽视陈例,妄加牵连,亦为人所诟病。大康古文字学研究颇不见容于学术界,著作出版未久,即有某君作《评康殷文字学》专书驳难,至于其间是非曲直,则非本题所欲讨论者。

康殷临张猛龙碑

  大康能作篆隶真行各体,气味颇与陶心云相近,乃有将书法工艺美术化之趋势。治印习缶翁一路,又得力于古玺印,尚能朴茂,北地印人中少见者。兹节录印稿自序,以窥见作者意趣所在:“二十甫过,南走羊城,醉心绘事文物,仍不能忘情于古籀刀石,时从容庚、商承祚、钱瘦铁诸前辈游,多有所闻,辄蒙谬许。卅余岁回京,发愤搜集古玺印拓,缀辑《印典》,收谱百家,罗列印拓四万,眼界大开,豁然有悟,超脱赵、吴藩篱,直师古人,刻亦略进,时获激赏于方家散木前辈,且频以创派相励,愧不敢从也。”于时下艺林良莠混杂,“嗤妍颠倒,美丑无凭”,更有感叹云:“五十年来徘徊印林,坎坛颠踬,空负驰骋之心,驽骀迟钝,遂绝攀登之望。血凝朱泥,魂消素纸,方寸之地,皓首无功,可胜叹哉。”

赞曰:

诠次玺节泥封,别裁五百四十。

穷求仓圣本源,感动鬼神夜泣。

玄言不免妄牵,新义究难成立。

康殷 魏碑对联、《印典》扉页15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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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野

昔贤有联语云:“酒寻名士饮;礼爱野人真。”野人奏曝于王者,童子捧沙供佛佗,论礼法或疏,而一片赤诚丹心,可昭日月。蒲作英、齐白石、朱屺瞻性情脱略率真,于《诗品》此条四十八字,字字消受得了。高剑父、徐悲鸿虽为尘嚣所拘,所幸灵台尚存一分空明,观其字画,无为自适,亦见本真。

蒲华(-)

  “蒲作英华,秀水人,善草书、画竹,自云学天台傅啸生,苍莽驰骤,脱尽畦畛。家贫,鬻画自给,时或升斗不继,陶然自得。余赠诗云:蒲老竹叶大于掌,画壁古寺仓厓边。墨汁翻衣冷犹著,天涯作客才可怜。朔风卤酒助野哭,拔剑斫地歌当筵。柴门日午叩不响,鸡犬一屋同高眠。盖纪实也。”此吴缶翁《石交集》为蒲作英所作小传。晚近海上艺事之盛,远胜京沽。艺术与商业结缘,利弊参半。有多金为诱饵,可激励起艺术家创作冲动,人人尽逞才华,佳作层出不穷。但既有功利掺杂,艺术动机便不纯粹,画师不得不随俗而从权,放弃自我,屈服于时尚。当时名手若四任、虚谷、缶庐,以及其后之三吴一冯等,尽未免俗。特行独立唯蒲作老一人。海派作家多有习气,而蒲作英字画皆能近于古人,心迹同一也。

蒲华草书对联

  蒲作英潦倒落拓,纵酒不修边幅,人呼“蒲邋遢”而轻之。平素不矜惜笔墨,有索辄应,润金多寡全不在计较中。或至人家饮宴,见案头佳楮良笺,往往技痒便欲挥洒,得者非但不知宝爱,乃至有闻邋遢至则掩藏纸墨,不使染污者。比作英卒,遗作声价倍增,诸轻视者懊悔无及矣。世人以耳代目,率皆如此,不足为异也。作老草书与写竹同法,纵笔挥扫,得八面之锋,“萧萧飒飒,如疾风振林,听之有声,思之成咏”,(吴苦铁语)诚近世罕睹者。作英跋张长史率意帖有云:“学大草书,昉阁帖而寝馈旭素,则必有所得。此率意帖,世所罕见,字只数行,可知草圣之为草圣也耶。观摩者须作举头天外之想,扑去俗尘三斗。”乃知此老平生所仰,皆是旭素正宗,与缶翁之自我作古又有不同也。

赞曰:

蒲老竹叶,其大如掌。

高行不随时俯仰。

草法亦苍莽,艺苑真赏,旭素同飒爽。

蒲华草书四屏

齐白石(-)

  齐白石衰年变法,画法变,字法随之亦变。老人书法初学何子贞、摹金寿门、临李北海,虽能得其形似,若问精神气质,实不相侔,盖老人腹中书俭,难与诸文士计较短长也。白石变易六法,乃是不欲依傍古人,创立自家门派,至于八法之变,只为摆脱俗格。“文章江左家之玉,烟月扬州树之花”一联有跋云:“余行年六十,学书不成,以为书不必工,且能雅足矣。”由衷语也。白石对门弟子张次溪口述自传,于绘事、篆刻、诗文风格之流变,记述皆详,如云“知诗者樊樊山,知刻者夏午诒,知画者郭葆荪”,独不言有赏识其书法者,于学书经历亦颇隐讳其辞。民六年樊云门序《白石诗草》有云:“濒生书画,皆力追冬心,今读其诗,远在花之寺僧之上,真寿门嫡派也。”以书画比拟金寿门似非白石所愿,老人乃于《冬心诗集》后题句云:“与公真是风马牛,人道萍翁正学公。始识随园非伪语,小仓长庆偶相同。只字得来也辛苦,断非权贵所能知。阿吾一事真输却,垂老清贫自叙诗。岂独人间怪绝伦,头头笔墨创奇新。常忧不称读公句,衣上梅花画满身。”乃于樊山序言若有憾焉。

齐白石题引首

  本条措词亦难,数年前某刊物推举二十世纪十大书法家,齐白石名列第九,心窃非之。若评选画家、印人,白石列前三也宜,至于书法,似嫌过誉。而老人字幅中天真率性之气,确又非等闲造作者所能及。偶然得一妙论,白石晚年书法,不是三公山碑,亦非曹子建碑,郑板桥、吴昌硕其实也不在眼中,所学乃是民间俗体,即诗中之薛蟠,白谦慎先生所谓“娟娟发屋”一路是也。于大俗之中求证大雅,用心可称良苦,性相近故能得其真,其果然欤?

赞曰:

具寿者相,如老人星。

怡然天放,心绪寄萍。

至道齐同物我,雅俗泯灭渭泾。

脱巾独步,空谷兰馨。

齐白石 杂帖、篆书联

高剑父(-)

  赵松雪句:“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此论画法之通于书法。画法云者,文人画耳,画家画则不必。昔荆关董巨乃至范中立皆不以书法鸣,亦无害其成为工画师。宋元以降,风气一转,议论者重品格轻技法,高境界卑写实,倘不精工于八法,几乎不能立足于画坛。其所谓“文人画”者,笼罩五百年,是非优劣,所未知也。清末有西学传来,沪滨、岭表皆得风气之先。海上诸家中体西用,以适合租界遗老寓公之品赏格局;岭南一派则弃尽陈法,用东瀛笔墨讴歌国民革命新精神。两派各领风骚。岭南二高一陈以“折衷中外,融合古今”为号召,以创立“新中国画”为指归,师法自然,重视写生,为追求时代感,乃以汽车、飞机、坦克、电线杆纳入题材,真千古创格,得未曾有者。其论争之大,黎庆恩作长歌纪实云:“高生谓画无西东,欲以国画相沟通。稍参新法变故法,自开一派称折衷。家有贤弟能继美,二高世以二陆比。别树一帜陈山樵,新画开元此三子。同时毁誉各有人,而我论画无旧新。誉者创作毁剽窃,门户之见评宁真。高生学养知有素,誉固不喜毁不怒。”

高剑父 草书对联、草书诗轴

  岭南派欲以西洋画之科学技法表现中国画之精神气韵,画如是,书亦如是。高奇峰草书、陈树人行书格调虽然不高,但尚在传统之中,而高剑父则是挟画法入书法者,所作粗犷雄强,笔下有雷霆万钧之势,振聋发聩的确称高。所遗憾者,诸后学往往不能体会乃师艺术革命之良苦用心,但知从章法结构规模之,并皮相亦未学得,此派门人少有工书法者以此。

赞曰:

岭表新派,一陈二高。

画法折衷中外,天空自在翔翱。

力挟东洋墨韵,写状香草离骚。

朱屺瞻(-)

  艺术家不必皆长寿,而寿考的确有裨于令名。迩来风气趋下,百岁人瑞但能搦管,则邀书画大师之誉,千载而后,恐贻笑柄。朱屺瞻老人亦享遐龄,则是实至名归者。

朱屺瞻论书自叙

  石涛上人语“笔墨当随时代”,此最欺人之谈,真艺术家以为宇宙只在吾人一念顷,上下古今、十方三世皆在把握中,如何肯龂龂于此时刻、此世界,故作此念头,必非真艺术家。张大千于兹亦有领会,尝云:画家自身便认为是上帝,有创造万物之特殊本领,此李长吉所谓“笔补造化天无功”者。数十年来内地艺术家俯仰政治,迷失自我,如李可染辈才调本称高绝,而大半生蹉跎于实境与幻象之间不能自拔,为可慨叹。屺瞻长寿,虽前数十年亦在痴人梦中,所幸老来脱然顿悟,八十六岁高龄以林畊青教授助缘,作《浮想小写》十二帧,状画家心中之天机微茫,宇宙浩缈。林畊青题诗道尽作者心思,《江头远眺·宇宙》云:“大江扬白际天高,云自乘风鸟趁涛。如许流形成化趣,浩然万古一滔滔。”《午夜观星·理想》云:“万点森然耿夜深,殷勤星为我来临。无穷光彻无边域,拱此悠悠不昧心。”《人耕旷地·开拓》云:“荒原陡起落锄声,眼看桑田簇舍青。着了人来才有史,乾坤混沌本无名。”又云:“依稀莲社前身证,珍重梅花一笑缘。应更三千年后共,飞觞醉舞月婵娟。”自兹而后风格大变,字画皆无拘滞。九十二岁作学书自序刊布《岭南书艺》云:“余爱汉魏碑体书法,友人告以碑体不宜题余画,然后改学米南宫。后来又觉米体不如颜字厚重,余开始临颜真卿祭侄文与争座位两帖。始知画从书出,方得厚重朴拙流畅自如。其书法难度较画更深一层,余于此道不逮,尚再深造也。”稚拙天真,都无一丝造作。

赞曰:

盛德无漏,至道难名。

疏散淡宕,野意天成。

寿者身量,童稚性情。

恣意挥洒,含华咀英。

朱屺瞻题浮想小写

朱屺瞻书毛泽东诗

徐悲鸿(-)

  艺术革命,改良中国画,江南徐悲鸿最是不遗余力者。氏于年作《中国画改良之方法》云:“中国画学之颓败,至今日已极矣。凡世界文明理无退化,独中国之画在今日,比二十年前退五十步,三百年前退五百步,五百年前退四百步,七百年前千步,千年前百步。民族之不振,可慨也夫。夫何故而使画学如此其颓坏耶?曰惟守旧,曰惟失其学术独立之地位。”其所主张者:“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画之可采入者融之。”于兹事业悲鸿可谓竭毕生心力,然是非成败,虽盖棺尤难论定。推而广之,此百年间吾国文化亦遭遇若干热心人如悲鸿者,或增饰涂乙之,或删削抹煞之,或取径苏俄以振其衰微,或效法欧美而济其疲癃,绵延至于今日,亦未知将伊于胡底者。

徐悲鸿行书诗

  疏野五人皆是工画师,论率性天真,悲鸿固然居蒲作老、白石翁之亚,若比较书法法度,则胜出齐、高、朱者,真不可以道里计。其于书法别有见解,跋邓叔存所藏包慎伯诗卷云:“古人作书,俱极意经营,不稍苟且,方其炉火纯,自然游行自在,但传世之物,必尽心力为之,不恃工力,如阁帖所传简札而已精工如此。后人肆志放荡,负其才气,以为嘻笑怒骂皆成文章,于是书法趋向浮薄浅近,不复足观,实宋人启之,而以米元章为甚。”悲鸿作字最与黄宾公同调,亦属“极意经营,不稍苟且”者,惟功力稍逊而才情过之。沙孟海年北游燕市,曾与悲鸿晤谈,有日记云:“其论书画以才情魄力为重,与余不谋而合,而今人解此者殆稀。悲鸿于近世画家最推重任伯年,谓其人物山水花卉翎毛无所不工,他人便难兼长。”

赞曰:

江南徐孺子,前身九方皋。

重新中土美术,借取西天牛刀。

究竟断肠钩吻,一同醍醐醇醪。

徐悲鸿行书对联

16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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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奇

司空表圣状清奇“神出古异,淡不可收”,最是点睛之笔。神奇之极归于平淡,平淡之至转见神奇。孙星五举王摩诘“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陆放翁“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为清奇,可称灼见。北朝碑刻字势雄穆浑厚,属求奇较易而得清为难者,赵尧生、梁任公、姚茫父用功于此,都能消弭锋芒,淡静温雅,足当清丽奇古之评。

赵熙(-)

  先寄尧师为清寂堂弟子,曾数谒香宋,晚年语及荣县赵尧老,犹眉色飞动。又闻乌尤寺遍能和尚、江安黄稚荃老人谈论尧老亦复如是。“私以谓并世同国而有先生,安可无一见,假令获闻一语,用以自壮,讵非莫大之幸。”此华阳庞石帚第一次趋谒香宋先生,以文字为先容者。乃知当日蜀川人士心目中之赵尧生,正比如九百年前之苏东坡也。

赵熙 楷书诗、行书对联

  “香宋在清季早入词馆,列谏台,以铁路国有案,弹劾盛宣怀违法侵权,激生民变,直声震朝野。入民国后,还乡遂不出,以遗逸自居,文字自娱,清风卓尔,华实敷腴,其行藏出处之分明,已足为士林楷模也。”此《杜邻存稿》中悼赵香宋先生文字。香宋诗才便给,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以天捷星没羽箭张清拟之,故陈兼与有句云:“到手千篇泼水成,诗如饭熟更茶清。寻山访古流连处,时有唐音出蜀程。”陈石遗云:“其诗沉挚凄凉,力透纸背,求之侪辈,豁焉寡俦。”诗文而外,书法尤擅胜场。“初出于颜赵,中年以后端严劲重,上追唐贤,不规模于一家者,盖由学养性情使然。至老年熔合六朝,秀逸朴厚,别具风格,一时风从。先生之论书,卓识精核,其言曰:书贵脱俗而有雅韵,故学书必先自读书始。又曰:凡事须从规矩始,规矩者中正之极也。诗文与书,一代各有风气,唯豪杰乃能挺然风气之外。后人学古,则又当知古今风气之判,以自定其体。”此见余兴公《赵熙书法》序言,徐无闻先生作“赵熙书法简说”,即以“豪杰挺然风气外”为标题。以上虽杂缀诸贤文字,而香宋学问文章亦跃然纸上矣。偶阅《香宋杂记》,皆壬戌新正所制诗钟,咏美人、粪云:“种自伦敦迁纽约;味从勾践辨夫差。”此又见赵突梯滑稽之另一面。

赞曰:

闲消世虑,洞抉玄微。

诗分涪翁一瓣,意与坡老同归。

至道若缺,大音声稀。

赵熙临十七帖

张伯英(-)

  前记褚松窗用心在碑,张勺圃则专意于帖。刻帖昉自李后主,升元帖失传已久,今之所存,以宋太宗淳化秘阁法帖最早。原帖镌勒枣木,刻成未久便遭遇回禄,于是依样修补重刻,版本遂繁,举其要者曰潭、曰绛、曰汝、曰鼎、曰大观、曰绍兴、曰淳熙。阁帖而外则有越州石氏博古堂帖,以小真书模勒精彩见称;韩侘胄群玉堂帖,荟萃时人书法为主;此外若宝晋斋、停云馆、余清斋、戏鸿堂、快雪堂、三希堂,皆鼎鼎享大名者。帖之浩繁不亚于碑,鉴别之难尤有过之,历来金石家重碑而轻帖,此或原因之一。晚近致力法帖研究,铜山张勺圃允为第一人。勺圃自称:“平生无他技,惟承家训,辨书帖真伪无所失。”尝尽三年之力撰成《法帖提要》七卷,书仿《四库提要》体例,例举自宋至清刻帖凡五百一十二种,指陈得失如数家珍,激浊扬清,洞见症结。容希白甚重其学,以老年伯呼之,希白撰《丛帖目》屡屡引述勺圃之说,称赏不值。此书而外,张伯英又有《阁帖百咏》之作,摭录一首:“古今丛帖祖淳化,谱系由来曹氏详。亘六百年失纂辑,孙曾支属永茫茫。”宋曹士冕有《法帖谱系》之作,详记阁帖、绛帖及其孳乳,勺圃以承续黄伯思、曹士冕之业为己任,故诗云云。

张伯英题观复斋

张伯英楷书治家格言

  勺圃鬻字旧京,声誉卓著,平津两地店招纷纷以得其榜题为荣耀,今厂肆墨缘阁、观复斋仍其手笔。勺圃卒,齐白石有挽诗云:“写作妙入神,前身有宿因。空悲先生去,来者复何人。”勺圃幼年由乃祖卓堂公课书法,力主北碑,及长沉浸于帖,尤深于苏体,日就月将渐能协恰刚柔,独创一体,其所谓“彭城书派”者乃得以发扬光大。

赞曰:

升元澄清,法帖远祖。

绍续曹黄,提要秘府。

仙馆来禽,凤阁卧虎。

刻画入神,铜山勺圃。

张伯英法帖题跋

张伯英楷书对联

梁启超(-)

  梁任公虽出康南海门下,而学问人品皆不为乃师所范围,并书法亦不受熏染,至称难得。颇诧异梁任公行楷与赵尧生气格相近,久久未得确证,后阅先寄尧师《两松庵杂记》广和居题壁诗条有云:“香宋诗功湛深,苍秀密栗,梁任公尝投诗称弟子焉。”因趁机请问,师言宣统时赵尧老作江西道监察御史,先后劾庆王奕劻、邮传尚书盛宣怀、川督赵尔丰,并请昭雪戊戌六君子,声动朝野。任公赠诗有句云“谏草留御床,直声在天地”,纪实也。另据周孝怀言,任公确以诗文请尧生删订,至于执弟子礼一事,当时蜀中故老口耳相传,似亦见载于某杂志者。及阅《光宣诗坛点将录》,比梁为轰天雷凌振,有云:“新会向不能诗,惟尝与谭浏阳、黄公度鼓吹诗体革命,著为论说,颇足易一时观听。返国以来,从赵尧生、陈石遗问诗法,乃窥唐宋门户。”诗受影响,书亦如之,此所谓性相近者。

梁启超碑帖题跋

梁启超 篆隶引首

  梁任公自认笔性“丰容而有骨,遒健而流媚”(见张寿残碑跋语)。其书法相对于康南海则显得矜慎有余,放逸不足。石门铭为康南海啧口称赞,梁任公以为:“石门铭笔意多与石门颂相近,彼以草作隶,此以草作楷,皆逸品也。吾乡邓铁乡鸿胪一生专学石门铭,然终未能得其飘逸,南海先生早年亦然。此外时流或有学者,乃怪丑至不可向迩。天下有只许赏玩不许学者,太白之诗与此碑皆其类也。”康追求诡谲野意,梁则持正守中,梁任公题陆顺华墓志云:“别体字几居半,书势亦有意作诡异,衰世艺术之表征也。”正与康南海表彰穷乡儿女造像之立意相反。此亦康梁艺术观念分歧所在,不可不知者。

赞曰:

辨章中土学术,引入泰西精神。

折衷荟萃,政论新民。

热血男子,大愿哲人。

梁启超 集宋词联、行书轴

姚华(-)

  民国艺坛平津所以不敌沪杭者,派别众多,党同伐异而壁垒森严。新旧之间辄因保守改良相互攻讦,同门之内或为嫡传旁系产生风波,外来人士居大不易。姚茫父出生边地,结莲花庵于旧京城南莲花寺,居然能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是为至难稀有者,其艺术成就可知矣。

姚华题画集诗

姚华隶书鹤寿

  以书法风格而论,香宋、饮冰、弗堂一脉相承,陈师曾与姚茫父同丙子,改良中国美术臭味最相投契,故《品藻录》虽以师曾书法列吴苦铁派中,其实彼最后十年亦趋向茫父一路,淡茂温雅,与赵、梁、姚同调也。茫父题自书团扇云:“师曾下笔予谓其兼麓台、石涛之长,予下笔师曾亦谓兼冬心、完白之长,似是标榜,实则各人胸中尚有绝顶。”刘海粟序《姚茫父书画集》云:“(茫父)作书如大匠造殿堂,以欧颜为梁柱,六朝像赞为砖瓦,晋人行草为门窗帘幕,石门颂为匾额,高起高落,内敛郁郁之气,得金文倒薤法,笔先顿而后曳,方圆照映,笔情刀味如名流高座,意气慑人。布局则晴云舒红,箭荷吐雪,无香得韵。大字雍穆若碑额,小而弥工,中锋刚劲,内甲外袍,峨冠博带,儒将风骚,文徵明而后,对手无多。”不以人废言,清奇数人皆克当此评语。茫父学问本传自乡贤郑子尹、莫子偲,六书音韵烂熟胸中,为天津严范孙提黔学时所得士,荐入经世学堂。光绪甲辰进士,东游日本学习政法,返国后虽出入政界、学界,皆未得志,卒以书画、颖拓、词曲享名,斯亦出茫父经世济国抱负以外者。比其晚年,老友陈师曾、梁任公、王梦白相继下世,己亦病中风,乃为《艺术旬刊》题词云:“绘事由来清净业,近来恶道转嚣尘。一幢高树人须见,待救诸天七返身。”实别有感慨焉。

赞曰:

黔中学术,郑莫后身。

经时济世,志屈难申。

云何周郎回顾,小技脱颖传神。

皎洁若芬陀利,心远不染嚣尘。

姚华 楷书对联、词稿

丰子恺(-)

  丰子恺依止弘一上人作伊蒲塞,法号婴行,堂号缘缘,上人复勉之“以艺术作方便,人道主义为宗趣”,子恺终身奉行不辍,侍上人亦若慈父。上人五十岁生日,子恺发心绘制《护生画集》用为祝嘏,更约定其后每十年皆当有作,直至百龄。上人以年示寂于泉州,世寿六十四,而护生之作并未停止。最末一集值“文革”乱中,子恺勉力绘成百帧,交朱幼兰居士题字保存,终由广洽法师在星岛出版。护生之宗旨,马蠲叟初集序言已揭示分明:“故知生,则知画矣;知画,则知心矣;知护心,则知护生矣。”经言“降服其心”,以止杀护生,降服娑婆世界刚强众生狂乱颠倒之心,其意义又岂止于“普劝世人,放生戒杀,不食其肉”而已哉。

丰子恺题日月楼

丰子恺临月仪帖

  子恺书画散文皆为世所称,以简笔所作诗意画成就最高,论者以为借西洋笔调写中国诗境,既有中国画之萧疏淡远,又不失西洋画之活泼酣态。“虽是一时兴到之笔,譬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不求工巧,而工巧殆无以过之。”(俞平伯语)子恺为弘一在浙江一师时弟子,其音乐、图画、书法,乃至诗赋、日文皆由上人启蒙。子恺书法颇受上人出家前后所书“勇猛精进”、“灵化”一路风格之影响,得力处本在张猛龙碑及龙门魏灵藏造像,张碑以“结构精绝,变化无端”见称,魏灵藏造像则“体裁凝重”,子恺更复以索靖月仪章草灵动笔势矫正之,故能将碑体剑拔弩张气息消弭于无形,看似平淡无奇,其实隽永多姿也。人用东坡诗“端庄杂流利,刚健含婀娜”形容其书,殊称得体。上人与子恺作字笔法皆单调而少变化,但就境界论,上人散淡而离俗,子恺则不免落在尘嚣中,但能清奇而已。

赞曰:

图绘般若,利济有情。

觉迷兴善,止杀护生。

神游艺海,掇其精英。

缘缘堂主,无怍婴行。

丰子恺为广洽法师题字

丰子恺行书对联

17委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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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曲

为文平铺直叙则少趣味,委婉曲折始能引人入胜境,近世书家得臻此境界者唯吴缶翁一人。缶翁行草连绵曲折,浓淡、虚实、断续错落于字里行间,势急急而意徐徐,如品古玉,如赏木樨,流连其间愈久,色变愈美,香韵愈长。此五人皆用缶翁法而各有造诣,稍稍弱于缶翁者,乃在对“道不自器,与之圆方”体会未深,略嫌造作,五人不及沙孟海者亦在于此。

王一亭(-)

  民国居士佛教分为两途,杨仁山、欧阳竟无、范古农、黄忏华、王恩洋、吕秋逸等皆比如维摩诘大士,随缘应化触机说法便引得天花乱坠,振兴法相唯识使正法不堕迷信,功德匪浅。至若施省之、王一亭、熊秉三等,止杀放生,赈济孤贫,给孤独长老差可比拟,太虚大师倡导人间佛教,诸居士皆是躬行实践者。王一亭囊有多金,却是净信伊蒲塞,布施孤寒无稍懈怠,先后建立中国救济妇孺会、同仁辅元堂、普善山庄等。吴昌硕作《白龙山人小传》云:“以慈善事业引为己任,绘图乞赈,夙夜彷徨,不辞辛苦,于是四方之灾黎得以存活者无算。”民国八年豫鄂皖苏浙五省被水患,受灾黎民以百万计,一亭作流民图册页,吴苦铁依次题句,并以诗代跋文云:“世间何事为真实,惟有念佛法第一。人人是佛勿怀疑,直下承当莫惊怵。还须戒杀与放生,更要慈祥积阴骘。贪嗔痴贼力斩除,回头即岸苦海出。勿言等待且迟迟,过了一日少一日。失却人身难再得,此身急修休纵逸。能知自利复利他,勤行般若波罗蜜。顿超三界脱轮回,大事因缘方了毕。”

王一亭行草唐诗、草书鹤寿

  王一亭辗转徐小仓、任伯年之门,最后以吴苦铁为依止。缶庐艺术在生前所以能邀誉东瀛,门弟子钱瘦铁、王个簃书画展览扶桑,王一亭从中斡旋协调,与有力焉。按一亭以日清汽船株式会社买办起家,周旋日本商界政界,关东大地震又曾竭力赈济,为彼邦天皇褒奖,而其最晚年遭遇中日战争,当日军入侵淞沪,拉拢一亭出为上海商会会长,一亭峻拒之,其梓园私邸遂遭窃掠,为避迫害,欲转道香港入内地,未果而卒。弘一上人曾云“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此十二字似专为一亭所设者,大节如此,讨论其艺事之高低转属多余。

赞曰:

五蕴尽空,六贼调伏。

现商贾身,如给孤独。

安吉山阴,书画娱目。

凛拒寒风,鲜鲜霜菊。

王一亭行书苏诗、行书对联

陈师曾(-)

  陈师曾所以在旧京画坛成为领袖人物,家世渊源与品格高尚乃是主要原因。师曾之卒也,年未及知命,才未克尽逞,学界伤之。蔡孑民撰《哀陈师曾》云:“陈师曾君在南京病故,此人品性高洁,诗书画皆能表现特性,而画尤胜。曾在日本美术学校习欧洲画时,参入旧式画中,有志修中国图画史,在现代画家中,可谓难得之才,竟不永年,惜哉。”梁任公在追思会上致讲演辞云:“师曾之死,其影响于中国艺术界者,殆甚于日本之大地震。地震之所损失,不过物质,而此损失,乃为无可补偿之精神。”并撰挽联云:“道旁踯躅一诗癯,京国十年,赠画忽怜难再得;天上凄凉此秋夕,钟山一老,寄书不忍问何如。”陈弢庵是师曾尊人散原老人座师,亦有挽诗云:“笔耕代禄养衰亲,清白儿孙故耐贫。三绝能为殊俗重,一瞑谁谓彼苍仁。戴星力疾轻千里,品画来过欠五旬。我为寿耄犹涕下,可堪老蘖对萧辰。”

陈师曾题画

陈师曾拓片题记

  师曾绘事第一,花卉由缶庐而上追复堂、青藤,尝梦入徐青藤之室,相与切磋,因以天池后身自比。自评“兰竹为尤”,盖菊梅杂卉尚未摆脱缶翁影响也。于山水欣赏所谓“五石”,曰石田、石天、石虎、石涛、石谿,曾以“五石堂”颜所居,独排王石谷,然其大帧山水尚待琢磨,未能自立,小品则粲然可观矣。人物作传统一格者佳构不多,《北京风俗图》以西洋写生法,用笔寥寥而寓意深刻,传神写照于古贤未遑多让。叶遐庵题词“留存天壤间,将永不能灭”,可称定论。师曾书法亦未成熟,按其襟怀,是欲绘自家画,作自家书,咏自家诗者,毕竟人工难与天争竞,中年而殂,遂令竖子成名,宜后世治艺术史者扼腕感叹。

赞曰:

来天池处,栖破荷亭。

风流文采,焕然丹青。

责备造物,未赐修龄。

朽者不朽,化长庚星。

陈师曾集石鼓文联、行草诗轴

王个簃(-)

  窃意吴派书画印艺似皆不宜作为初学之阶,否则习气一旦沾染,轻者如淡巴菰,重者若阿芙蓉,沉湎其中,终身难于摆脱。但对所谓带艺投师者,缶门又不失为提高之助。赵古泥已有翁松禅书法为基础,刻石则受沈石友熏陶,既得缶指点,卓然成家,而书法始终不与缶相侔也;钱瘦铁书法出郑大鹤、绘事出俞语霜,皆能规避缶倾向,治印则未能摆脱宿命也;沙孟海书由梅调鼎之正宗帖学入手,继从沈寐叟上溯黄石斋,至此始与缶翁轨迹相重合,篆刻心法得自二弩精舍,亦无干于缶也。本类五人,王一亭、陈师曾皆属竭力规避缶影响而稍能有所差别者;赵子云、王个簃是株守之代表,所以取王个簃者,时间近,资料多也;谭建丞、陶博吾则是由缶吸取营养而有所变化者。

王个簃行草诗、临石鼓文

  个簃入缶门甚晚,而师生感情最笃。缶翁临卒之当年,由沪赴杭,寓西泠印社观乐楼,与个簃合摄一影,亲笔题诗云:“手扶藤杖陟山级,个簃从之防我跌,龙泓莞尔而笑曰,印不藏锋书退笔,老而不死是为贼。”个簃《哭缶师》有句“公爱我甚为可教,善诱循循期深造,公今一病遂长瞑,师恩无量将何报”。纪实也。王个簃终身未出缶窠臼,晚年门人黄葆芳在星岛举办吴王画展,并出版《吴昌硕王个簃画集》,潘受撰序言,其略云:个簃艺术风格一如其师,同奉重拙大三字为圭臬,所微不同者,缶庐狠辣跌宕,个簃隽润婀娜。个簃金石可乱师作,一印刻成,虚实相生,仿佛汉物。论画缶庐磅礴淋漓,个簃洒落酣畅。书法与诗,个簃绝句清雅有法,小行书自得之处多于得自缶庐者,偶见其一二石鼓楹帖,亦咄咄逼老师,只是缶庐加恣肆,加郁勃而已。

赞曰:

四绝书印诗画,杖屦付嘱当年。

保守师心不坠,门生白发宛然。

缶法长住,功不唐捐。

王个簃集散氏盘联

谭建丞(-)

  昔阅邓散木印谱,“谭钧印”白文、“建丞”朱文,寸半径方,神采焕然,水平高出前后诸作许多,从此留意谭钧其人。钧字建丞,后以字行,改号澄园,湖州人,学问多门,先后就学东南大学文学系、法政大学法律系。性癖书画,五龄搦管弄翰,十三岁写兰蕙,吴缶老许为可造之才。曾东游日本,由名画师桥本关雪之介入东京美术专科学校,返国后虽供职商界、学界,不废游艺。王一亭任湖州电灯公司董事长,建丞作常务董事,切磋请益,谊在师友之间。尝与王一亭、庞左玉、吴东迈、沈迈士、陆培之等发起创办清远艺社,商榷艺事都无暇日。建丞书画印皆所擅场,年加入西泠印社。余作《印坛点将录》本拟列入,而遍检当时手边所有之《西泠印社社员印集》、《浙江篆刻选》、《民国篆刻艺术》等,皆付阙如,不得已用他人代替。成稿后又得《近代印人传》、《二十世纪篆刻名家作品选》诸书,大小名家荟萃,亦以澄园付缺。马达堂印传尚收有霜荼阁弟子吾川刘伯年,论水平、行辈皆在建丞之亚,舍彼而取此,原因实所未知。

谭建丞行书诗

  建丞钤有《澄园印存》,印例见林乾良《西泠群星》,有九二高龄所镌白文“草堂风雪看吴钩”,气韵雄浑而能沉稳内敛,长寿征兆也。建丞为人低调,有自叙云:“冷老(张宗祥)评予画徘徊二石之间。二石者,石涛、石谿也。徘徊者,未登堂入室观望不进也。今之言篆刻亦然,仓石乎,白石乎,皆吾所好,亦皆所师也,惟限于徘徊,故所得只此。”至于多年蹭蹬,乃至在街办企业工美社用简笔字刻木戳,自叙中一笔带过:“以雕虫小道视吾五千年文明传统之一小节目,终不可乎。”是矣,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赞曰:

拱手湘潭,长揖安吉。

苦老曾夸,江南第一。

诸艺圆通,正心秉笔。

道贯中庸,华野文质。

谭建丞集甲骨文

陶博吾(-)

  陈传席《画坛点将录》称陶博吾为“大文人画家”,引其自挽联云:“智既不能,愚亦弗及,碌碌庸庸,天地苍茫何处去;生无可乐,死又奚悲,悠悠忽忽,飘流魂魄断归来。”又“尝遍苦辣酸甜,几番东扑西颠,浊骨敢追超脱者;历尽风霜雨雪,纵使千磨百折,黄泉不作可怜魂。”陈以沉重二字概括其艺术,所见甚是,至于“文人画”云云,则非所同意者。

陶博吾集散氏盘、行书对联

  判断文人画,画面是否题诗文,是否以书法演画法,皆属皮相,关键在作者之创作思想是否与传统士人之内心世界产生共鸣。雅俗是文人画之是非标准,美丑则是一切艺术之是非标准。两标准同中有异。一方面,艺术评论家可以贬损四王,乃至从技法上抹煞元四家,而嗜痂名士大有人在;另一方面,当年旧京遗老斥齐白石变乱古法,低级庸俗,亦无害其艺术史上千秋英名。四僧、四王固然是文人画,扬州八怪亦是文人画,其品赏对象虽然以商人为主流,而所谓“附庸风雅”者,足见风雅亦是当时维扬盐商之梦寐追求。海派之欣赏对象仍是商贾,但口岸既开,风气已转,故四任而至吴缶,作品中旧文化符号渐次淡化,以迎合新消费群体之口味需求,前论蒲作英之不合时宜正在于此。齐白石之所以享名,乃在于竭力摆脱文人画,使绘事回归图画艺术本身,其所迎合者,是五四以后西化文人之艺术审美,而非旧式文人之雅俗观念。白石殁后又三十年,有陶博吾、陈子庄等为当世评论家所赏誉,其所执标准较陈师曾、徐悲鸿赏誉齐白石时所采用者,尤增西化。论其图画艺术之美,吾无间言,欲褒以旧文明定义中之雅,吾不苟同,所谓“大文人画家”如果成立,则今日之文人可知矣。孟子言“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信不诬也。

赞曰:

效彭泽令,爱东篱花。

生死忧乐看惯,丑美雅俗谁夸。

仙人无种,非关胡麻。

陶博吾集石鼓文联18实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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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境

委曲条言平铺直叙必非佳作,此条又复推崇“取语甚直,计思匪深”之实境,岂不矛盾。故末四句作告诫语云:“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意谓此实境是出于自然,非刻意描摹者。艺术为客观自然之抽象,古谱高山流水,以琴操之妙状其境界,而不实摹其声音,如摹其声音,纵有俞伯牙之才,亦敌不过天籁,天籁便是实境。书法中台阁体最符实境之评,若能会得“情性所至”四句,亦称高妙,惜此五人皆抱守残缺,较明代华亭二沈、清代张得天辈逊色多多。

陆润庠(l-)

  《清史稿》列传二百八十九艺术一陆九芝传云:“懋修,字九芝,江苏元和人。先世以儒显,皆通医。懋修为诸生,世其学,咸丰中,粤匪扰江南,转徙上海,遂以医名。”又“懋修既弃举业,不求仕进,及子润庠登第,就养京邸,著述至老不倦,光绪中卒。润庠亦通医,官至大学士,自有传。”陆九芝毕生以表彰仲景学问为己任,食古未化,力辟时医温病新说,学问保守,故今人治中医学问少有语及陆九芝《世补斋医书》者。子润庠字凤石,同治甲戌进士,以第一人及第,例授翰林院修撰。庚子西狩,凤石间关千里奔赴行在,为两宫所赏,擢左都御史,典顺天乡试,实授吏部尚书,曾兼管理医局事,今清宫医案尚有凤石治西后肝旺胃实,脾虚湿滞脉案处方。陆九芝医而不废儒,陆凤石儒而能知医。“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此论出于范希文,见《能改斋漫录》,是谓良相与良医不可得兼也,凤石居然兼之,真末世异数。然其医术不足以起两宫之沉疴,经学未能济国家之危厄,非所学不精,旧学问无裨于新世界也。

陆润庠信札

陆润庠行楷对联

  苏州留园五峰仙馆镌有陆凤石手书楹贴云:“读书取正,读易取变,读骚取幽,读庄取达,读汉文取坚,最有味卷中岁月;与菊同野,与梅同疏,与莲同洁,与兰同芳,与海棠同韵,定自称花里神仙。”此亦其毕生旨趣所在。凤石于时局主张株守,仇视民权,持论颇与潮流成反对,所奉理学尤非所喜,然阅《清史稿》本传云:“润庠性和易,接物无崖岸,虽贵,服用如为诸生时。遇变忧郁,内结於胸而外不露。及病笃,竟日危坐,瞑目不言,亦不食,数日而逝。”则又不免对其行止又抱一分“了解之同情”矣。

赞曰:

当年大魁天下,立志分忧庙堂。

尽搜求药石灸艾,也无济恶疾膏肓。

神州陆沉亲眼见,总杜绝海上仙方。

陆润庠 行楷对联、书寿字

王同愈(-)

  余学书之初,得平衡编《书法大成》,见王栩缘橅砖塔铭数页,高隽秀雅,爱不忍释,同书又载其书论,于砖塔铭褒誉太过,则非所喜。晚来获观《栩缘随笔》,凡论书文字皆带头巾气,尤其令人生厌,毕竟台阁体审美标准,于兹有所体现,摘录数条以存标本。重唐卑魏,重欧虞轻颜柳,如云:“晋人书不可得见,南北朝碑刻虽多,犹袭分书余烈,至隋而分体渐杀,至唐而楷法大备,故论楷书当断自唐,而尤以欧虞褚三家为楷书之祖。自兹以降,古法寖衰,颜柳出而古法荡然矣。”重元之谨饬而轻宋之风神,重蔡君谟之矩矱轻米元章之跳脱,有云:“宋人书法,余最佩君谟,最恶米氏父子。滥俗不可耐,而举世自有嗜痂者。”又“余尝谓苏米二家,其同病处在不能用笔,而转为笔所用。世人皆目松雪书为烂赵字,不知赵自能用笔,意之所至,笔自随之,看似圆融,中实有骨,未尝一笔任其奔放无度也。苏米二家趁笔所至,无力约束,正如长日困倦之人,筋弛骨懈,俯仰坐卧,一听身之欹侧,支体不为我用,其品目为一懒字。然苏书懒中有骨,犹有兀傲之气,惟惯用睡笔,无力聚锋,是其所短。米则一发而不能收,看其作一长画,作一长直,于起迄处手中尚知有笔,中间长行处,手中几不知有笔矣。此之谓跳笔,懒而且俗,最便市侩村夫,以其可省运腕运肘之劳也。”呜呼,台阁体之扼杀性灵竟至于此。

王同愈 行草诗轴、行书题跋

  《栩缘随笔》议论时政仅见一条,谓吾国民人五不具足,然后曰:“伤时之辈,但责望于政府之无状。夫政府岂异人任哉,使一读斯宾塞尔《群学肄言》,则民方自责之不暇,何暇吹求于政府哉。”栩缘此论最为刻毒,而至今仍有同调者。磨兜坚,磨兜坚,吾三缄其口矣。

赞曰:

曾闻知政审音,文艺能觇邦国。

精神个性消弭,一统矩矱绳墨。

抱守皇唐砖塔铭,何干彼岸斯宾塞。

王同愈临砖塔铭

傅增湘(-)

  曩客京北宝晟里,偶阅《藏书纪要》谓“蜀中亦不少藏书家”,小注云:“藏书家江浙而外,以山东、福建为最,四川则绝无矣。”颇不以为然。近代吾川藏书著名者有严、傅两家,严雁峰毕竟陕人,可不论矣,而江安傅沅叔先生,最堪为我川人张目。次晨往厂甸,得《藏园老人遗墨》一册,端楷书自作古近体诗百余,据启元白跋,乃藏园老人最晚年录存平生惬心之作留示儿孙者。余于诗学懵然未知,汪辟疆谓沅叔诗“典雅深醇,渊乎味永”,此论亦先后闻诸先寄尧师、黄稚荃老人。顷检新编《近代巴蜀诗抄》,居然有渭南严,而无江安傅,真岂有此理者。

傅增湘楷书诗

傅增湘楷书对联

  沅叔髫龄随父宦游,戊戌春闱后始返江安祭扫先人庐墓,会庚子乱,居蜀三载,其后辗转平津,有名之藏园书库亦设在旧京石老娘胡同。然此老终身未曾忘怀蜀地,刻《蜀贤丛书》,编《宋代蜀文辑存》,乡邦文献时时都在魂牵梦萦中。赵坡邻题藏园校书图云:“刻书昉自毋昭裔,校书远溯扬子云。蜀人开凿五丁手,能出余力穷皇坟。犍为书楼咏坡老,彼此著录寂不闻。新都晚出号风雅,乃以挟筴羞崇文。岷峨佳气不终閟,藏园特起张吾军。石渠天禄置身早,观风典学收功勤。远搜孤本适异域,遍历行省求遗珍。归来花竹坐虚幌,墨朱点勘何纷纶。稠人广座宴谈际,时复起兴丹铅亲。恒思误书目一适,偶得奇字犹殊勋。曩闻吾乡北江说,藏书数等多专门。收藏考订各流别,校雠惟许卢翁纯。郋园持论略相异,校雠考订毋庸分。统称著述一家学,绛云池北皆其伦。藏书法乳正在此,群书题记斑璘彬。丛书杀青亦将竟,精贯自足追平津。窥园太乙夜照烛,更为书室图长春。”比拟得体,然沅叔保存文化,勋劳又岂止于岷峨之间,今蜀人居然不知忆念,文明坠落,良可感叹。兹裁赵坡邻长歌为赞语。

赞曰:

书楼咏坡老,挟筴羞崇文。

天禄置身早,题记斑璘彬。

晚出号风雅,著录寂不闻。

傅增湘等书法四屏

刘春霖(-)

  铨选需要一定标准,按照今日所谓量化管理原则,以八股衡文亦无可厚非。但当应试文章起承转合皆能千篇一律时,又不得不引入附加规则,即将字法优劣纳入考评体系。此风气大约开始于道咸之间,龚定庵自称书学六朝,不知馆阁体为何物,朝考卒因楷法不中程式而未入翰苑,遂衔恨入骨。曾闻从叔龚守正言:“凡考差之试卷,字迹宜端秀,墨迹宜浓厚,点画宜平正,则考时未有不入彀者。”乃大不满,作《干禄新书》刺之。又使佣婢皆习馆阁应制之书,客但有言及某翰林者,定庵必作愤世语云:“今日之翰林,犹足道耶,吾家妇人无一不可入翰林者,以其工书法也。”

刘春霖 小楷灵飞经

  唐人作《九经字样》、《干禄字书》,开启正字之学,揆其本意乃在规范文字,俾朝廷诏诰、官府文牍不致因点画舛讹产生歧解。讵料千百年后风气卑下,点画而外,更确定整齐划一、黑亮光洁之审美标准,晚清诸殿撰无一不是此道行家。而殿试既然第一,则比如新妇成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状喜悦也。心思放逸,笔迹自然潇洒,翁松禅、张季直皆会得此理,故书法不列此品中,而如刘润琴辈,字体拘束一如为诸生时,是真可叹亦复可怜者也。近世馆阁字体名家尚多,论乌黑光亮整齐规范,潘锡九太史功力尤在刘润琴之上,所以举润琴为代表,身份特殊也。润琴是甲辰恩科第一人,又是千年科考制度最末一人。润琴以后,科举固然废除,然民人心性,譬如邓尉病梅,千年以来“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元气既伤,虽有仁人志士“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历时已经百年,全欤复欤,所未知也。

赞曰:

帖括高手,末世元魁。

黝黑光亮,譬如病梅。

挫折旁逸,才华尽摧。

束缚千载,谁救虺尵。

刘春霖行书对联

刘春霖等书法四屏

商衍鎏(-)

  光绪甲辰孝钦后七十圣诞,特开恩科,状元刘春霖、榜眼朱汝珍、探花商衍鎏。甲辰以后即行新政,不复用科举,故三人为末代进士。既入民国,好事者乃刻意搜求此科三鼎甲及传胪张启后字幅为一堂,号称逊清四进士屏。关于甲辰科刘润琴抡元,传言甚多,或谓西后厌恶广东新党,遂黜朱而取刘,似未必然。盖朱聘三清远人,商藻亭汉军正白旗,亦占籍番禺,则此科一甲,岭表三有其二,润琴大魁,书法黑亮光洁最占先机。刘润琴晚年鬻字为活,索字者非真爱慕其书品之高逸,重金所求只为图章中“甲辰状元”四字而已,故润琴毕生沉浸馆阁书体不能自拔,更刻意求精工以阿时俗之所好,虽日进多金,而本真尽丧,字格逾趋卑下,论见前条。比较言之,商藻亭虽入翰苑,其后负笈东瀛,讲学西洋,广闻博识,六十以后渐渐冲出欧底赵面藩篱,从鲁公处得沉雄恣肆,用篇章体矫刻板拘束,叶遐庵云“谓书家不能囿于翰苑可也,谓翰苑之必不能成为书家不可也”,信非虚语。

商衍鎏楷书杜诗

  旧时讲科第显晦,冥中自有定数。藻亭尊人明章公尝游陈东塾之门,精毛诗、三礼,于音均之学用功最深,居然七应乡举而未第,遂绝意仕进,就馆私塾,课蒙童以博升斗。四十以后解馆悬壶,以医术活人。作诗告诫两子衍瀛、衍鎏有句云:“心有常师淇澳竹,品宜特立华峰莲。”又引祖训云:“四恶勿沾,勤俭守正,读书为善,穷达安命。”明章卒后十余年,光绪癸卯、甲辰,两公子次第报捷南宫,瀛与鎏又都享遐龄,藻亭子承祖、承祚,更是学问名家,承祚亦登大髦,此人所共知者。噫,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其果然阴骘累积,德行超迈所招致耶?

赞曰:

捷报频传南宫,非关欧底赵面。

更难子孙蕃昌,相期琼林再宴。

清白家风,福缘庆善。

商衍鎏行书题跋

商衍鎏楷书正气歌

19悲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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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慨

惟有意苦欲死之心境,始能作悲忧愤慨之歌谣,“风萧萧兮易水寒”是其证也。二十世纪前五十年王帜数易,后五十年政令多端,民人身心被祸者不知凡几。屈子忧思发为《离骚》,艺人遭逢离乱,一腔忧愤溢于毫端。刘铁云、章太炎、杨皙子政治主张各别,怀千岁之忧实同,至于张丛碧、高二适,伤心人别有怀抱。五人书法或强作静定,或故为妖冶,或陷于支离,表象虽异,论心绪之悲慨则一,是真堪同情者。

刘鹗(-)

  今人语及刘铁云,但知其托名鸿都百炼生撰著《老残游记》,叙景状物备极生动,构抱残守缺斋搜集龟甲泥陶,开古文字研究新领域,而罕有涉及其建策治理黄河,倡言修筑铁路之勋劳,以及庚子乱中平粜太仓粟,赈济平津,卒因借洋钱请开山西矿产之举动,遭遘惑世误国汉奸之罪名,不见容于闾里,公议开除其乡籍,更兼袁项城挟嫌,遂远流迪化,客死异乡之惨史。至于铁云毕生所尊奉之太谷学派,既有黄崖教案在先,未明之处本多,晚近虽有研究,则因教内秘密传授,颇为资料所局限,且诸论者又各带偏见,遂致真相湮没,缈不可知。

刘鹗老残游记手稿

  史迁传货殖,班孟坚志食货,皆不忘君子小人之辨,强调圣王凌驾四民之上,从兹以往,吾国经济皆被赋予政治意义,士夫遂乐于指天画地之性理空谈,不务富国强民之经济实学。昔罗叔言、郑苏戡皆出仕伪满,旧时朋党纷纷割席以明立场,然论苏戡辄曰佳人作贼,虽恨犹怜,而于叔言则云情便可悯,罪无可逭。罗叔言之所以为清议所唾弃,附逆作伥固然咎由自取,而倡言农学强国,培植根本,所论正与刘铁云同调,二人言论行径皆触动儒教千百年来义利取舍之大忌讳。相比之下,铁云虽衔恨先亡,终因小说打动世人,卒获昭雪,其又不幸中之万幸矣。

刘鹗篆书对联、爨龙顔

  铁云好古成癖,有自嘲一首见其嗜好之深:“铁公好古如好色,鉴赏宽宏笑深刻。骨董鬼子雁行来,抱负牛腰横座侧。清晨舒卷至日昃,拣选精英论价值。低昂有时未即就,寤寐碌镞思必得。商彝周鼎秦汉碑,唐宋元明名翰墨。家藏精刊殿板书,横床插架势屴崱。昼日搜罗夜拂拭,精神疲敝囊橐啬。债主纷纭渐相逼,呜呼心虽未餍力已穷,此时先生得少息。”

赞曰:

鸿都百炼老手,抱守残缺未甘。

拯济神州事业,躬行不务虚谈。

最怜生死忧患,热血衷肠谁谙。

刘鹗跋崔敬邕墓志

章太炎(-)

  共和前后,余杭章太炎荣膺疯子之号,南海康长素沦落圣人者流,二人政治立场自然不侔,虽共同主张保守国故,然陈说经义,判若冰炭,此人所共知者。新近获阅汪荣祖《康章合论》,揭示二氏异同,颇用心机。盖康章持论虽左,其实都困惑于本土文化不堪泰西文明之冲击,体系濒于崩溃,乃思有以振兴之、光复之,手段虽然异,心思实际同。二氏言论行止,在晚清乃是士人解放思想之助缘,入民国则成为新派传布德赛之障碍。忆想当年,章太炎作文谢本师,《苏报》案惊动全国,以革命文字挑动民人反满情绪,乃邀新中国卢骚之美誉,讵料民国才数年,青年才彦西游归来,则又目太炎为保守反动文人之总代表,此正新谚语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者。而当日之后浪,如陈仲甫、胡适之辈,如今又在沙滩上矣。文化体系譬如大匠营造,天眷顾华夏,居然在此百年间降生大匠无数,各持蓝图,拆了建,建了拆,直落得如今白茫茫大地最干净。

章太炎行书轴、篆书杜诗

  余杭章氏三世医学,故太炎于小学、经史、政论以外,亦通医术,而于后者尤深自负,谓“医学第一”。有以医学话题请谒者,辄引典高论,终日无倦色。太炎曾出为国医学校校长,然细绎其医论,实别有深心。上不取灵素众经,下不采薛叶诸家,笑五行生克为虚诞,斥悬揣比类为妄悖,不得已乃尊崇仲景一部,有谓“中医之胜于西医者,大抵伤寒为独盛”,直如梦呓。至于言旧医“诚有缺陷,遽以为可废,则非也”,其实为遁词。噫,太炎欲以此手段医人医国,果然便能针其膏肓,起其废疾耶。时议谓太炎医学“精于理而疏于术”,今论其书法、评其政见,亦不免兴理精术疏之叹。

赞曰:

振聋起蛰言论,无愧东方卢骚。

岂甘袁项称制,效法弥衡詈操。

疮痍满目难补,理想尽付滔滔。

章太炎篆书对联

杨度(-)

  民国湘中书法,杨度、杨钧昆仲与谭家组安、瓶斋兄弟齐名,论体格气韵,二杨高于二谭。其中杨重子尤称佳品,大约能与曾农髯相颉抗。昔清道人鬻书沪滨,日入多金,遂邀农髯、重子来沪以壮声威,农髯欣然而往,重子则素来厌与闻人周旋,遂婉言拒绝之,其后曾李享誉大江南北,而重子潦倒半生,名不出闾里。

杨度杂书四屏

  杨重子不过问政治,其伯兄皙子于兹最称热衷。清末张南皮、袁项城欲招皙子出山,皙子问乃师湘绮入世之法,王授以“多见客,少说话”六字真言。而皙子固然非明哲保身者,尝作《湖南少年歌》刊布《新民丛报》,其中警语“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尽掷头颅不足痛,丝毫权利人休取”,传诵一时。杨皙子虽主张变法强国,于西方宪政了解亦多,而对君主体制居然嗜痂成癖,此最不可解者。清末在日本,杨皙子与孙中山争论国体,既入民国,则积极拥戴袁项城称制。皙子作《君宪救国论》云:“非立宪不足以救国家,非君主不足以成立宪。立宪则有一定法制,君主则有一定之元首,皆所谓定于一也。”又发动筹安会劝进,项城大悦,赐匾额曰“旷世逸才”。其后张勋复辟,皙子亦积极与谋,晚年又投靠青帮,为杜月笙座上宾客。杨重子《草堂之灵》记民国丁卯湘中农会,杨重子与叶焕彬同时被逮,叶遇祸而杨获免。重子行文不免洋洋自得,殊未知当时乃兄杨皙子立场又有所转变,阴中庇佑之故。

  平心而论,杨皙子应非诈伪投机之徒,其自挽联云:“帝道真如,如今都成过去事;医民救国,继起自有后来人。”确是真心写照。而一个人居然可以先后多次误于邪说异端,其识见之偏,举世恐无出其右者。

赞曰:

异论虚君立宪,空中七宝楼台。

抱定平生帝道,铺垫潇湘霸才。

永夜清宵漫漫,百年黔首哀哀。

杨度榜书对联

张伯驹(-)

  悲概条司空表圣云“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真正勘破,实不过尔尔。此品正选五人,前三人而外,当是陈仲甫与太虚法师。若推举百年悲情人物,陈仲甫必膺首选,惜其与政治牵连过深,详细分说有干忌讳。太虚法师抱定为众生入地狱之心量,致力佛教革命,亦非教外人士所能理解者。《品藻录》于二氏谨付阙如,乃以张丛碧、高二适聊充塞责。不贤识小,此之谓乎。

  民国四公子归宿各不相同。袁寒云与张丛碧系中表兄弟,寒云感猩红热卒于津门,年正不惑。虽未克尽逞才华,而以青帮大佬身份发丧,一班徒子徒孙披麻戴孝,也算备极哀荣。张丛碧尽管寿考,其后半身流离颠沛,凌辱摧残,可谓生不如死。

张伯驹草书对联、跋平复帖

  丛碧笃嗜昆乱,雅好填词,皆与袁寒云同调,而富有收藏,堪称项子京以后一人,则又非袁寒云所能望其项背者。《丛碧书画录》自序云:“予所收畜,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是则予为是录之所愿也。”品格尤其高尚。丛碧取毕生所聚藏品之至精华者,计陆机平复帖、展子虔游春图、李白上阳台帖、杜牧张好好诗、黄庭坚诸上座帖、宋徽宗雪江归棹图等稀世之珍捐献公家,此举虽偿平生夙愿,而于次年遭罹口舌之祸,卒无丝毫裨补。年刘海粟作朱松图巨幛逢迎执政,浼丛碧题诗,本希望凭藉颂圣之语达于尚方,使丛碧沉冤得以昭雪。张丛碧错会其意,竟用张子房辟谷从赤松子游典故,宣泄胸中不平,其真率而不识时务,于兹可见一斑。丛碧书法初由蔡君谟而上溯王右军,典雅端正,罹祸以后则身心俱疲,乃刻意诘屈,自称得力于李后主“金错刀”体。

赞曰:

书画笃嗜,境界称高。

红毹一梦,洹上英豪。

饮牵机药,笑金错刀。

意苦欲死,何羡老髦。

张伯驹行书词

张伯驹题谢稚柳画

高二适(-)

  艺术家不必自谦抑,张扬表暴益见本真,此与吾国文化之崇尚中庸,以蕴藉含蓄为美者最难相侔,故艺术家每招疯子、妄人之讥,东台高二适可称近代传统艺术家张扬表暴之极致者。二适于诗文书法皆深自期许。抗战中供职陪都立法院,院于独石桥新构一亭而未命名,章行严云:“院中诗人无逾二适者,何不以高亭名之。”因有“从古诗人定名盛,高亭应比孟亭尊”之句,二适坦然受之而无惭色,酬唱有云:“为君一语高亭诗,他日才名更谁享。”乃以“高亭主人”为号。二适于书自负尤多,居恒以草圣自比,“证草圣斋”、“草圣平生”、“江东羊薄”、“骨节张索”诸印皆见于书作。高二适尝题澄清堂帖云:“二适,右军以后一人而已。右军以前无二适,右军以后乃有二适,因皆得其所也。”又题怀素自叙帖诗云:“怀素自叙何足道,千年书人不识草。将渠悬之酒肆间,即恐醉僧亦不晓。”“我本主草出于章,张芝皇象皆典常。余之自信固如此,持之教汝休惶惶。”二适言行之狂狷不群,率多如此,乃知当年与郭鼎堂辩论兰亭真伪,虽众口铄金而不畏锋镝,诚高士本色,晚近不可多得者。林散之与高二适同城而居,相知最深,“于人不虚誉,于己能专责,平生青白眼,未肯让阮籍,人皆谓之狂,我独爱其直”是其写照。

高二适章草书谱

  昔者李阳冰发扬玉箸篆,其有“斯翁之后直至小生”之感叹也宜。钱十兰效颦云“斯、冰之后直至小生”,不自量力,徒留笑柄。二适以直接张、索、羲、献自许,立志固然称高,毕竟才识造化所局限,性格虽张扬,书迹则有未称。不妨以篆书为譬喻,其功夫固在钱十兰以上,而距李少温境界尚遥,欲直接斯相,直如痴人梦中。

赞曰:

文章辞赋,早有令名。

临河辩论,尤见高行。

新订黄门急就,求证草圣平生。

高二适新定急就章手稿

高二适行书诗稿

20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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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容

图画艺术中写实一派刻意描摹,力求逼真自然,其区别于摄影留形者只在传神阿堵。书法艺术抽象性极强,本无所谓形容,自从二王、颜柳确立法度,后世模拟之,高手离形得似,稍次等者形具而神不失,等而下者但存皮囊,精神尽失。古来学颜者众,近代尤夥,本条所取五人稍具规模,至于鲁公端方正直之品行,千载而下,百无其一,对此五人亦不必苛责。

翁同龢(-)

  古者评骘宰辅之官,总以动静得体为最高标准。常熟翁松禅,生长非常之年代,面临非常之政局,身膺非常之责任,虽侥幸先亡,未曾遭遇非常之变革,而毕生功过是非,质之通人亦费踌躇,不劳区区费辞矣。至其书法,则不惭得体之评。汪柳门挽诗“千载是非君莫问,即论八法亦传人”,便是此意。

  清代学颜四大家,刘石庵、钱南园、何蝯叟、翁松禅各有风致。石庵能以董香光之柔克颜清臣之刚,真气内敛若棉里藏铁;南园铁面御史不稍假借,正书磊落大方,一如其人;蝯叟天资一流,又不甘后人,乃用回腕迟涩之法纠正己性之跳脱流走,别开新面;松禅秀媚不及刘石庵,刚直逊色钱南园,意态难敌何蝯叟,而论朴厚守中,则凌驾三家之上。其书作中之庙堂气象,少有能及,前议得体者以此。张冷僧评翁松禅,“一生用笔,毫不能直,锋不能挺,时有浮烟涨墨之病”,未免偏见。徐仲可谓“光绪戊戌以后,静居禅悦,无意求工,而超逸更甚”,则属隔靴之赞。杨惺吾云:“松禅学颜平原,老苍之至,无一稚笔,同治光绪间推为天下第一,洵不诬也。”此论最称允当。

翁同龢临张迁碑

翁同龢 一笔虎、小楷跋文

  时论对翁书评价不高,别有原因。同光以来,民智渐开,人心思变,艺术审美观念亦随西风而转,正直端方不合时宜,尚奇求新成为主流,此社会发展之必然,固无所谓对错是非。而作为本土文化之主持者如翁松禅辈,则被委以保护典守之职,此属非常之责任,不可完成者,故松禅注定成为悲剧人物。翁松禅卒,门人张兰思挽联正可作为此一时代之总结:“渺矣,乾嘉诸老,文采风流,公承厥宗,事终其局;伤哉,戊戌以来,悲魔急切,天宁无意,特放斯人。”

赞曰:

立身非常时代,交织喜乐伤悲。

制度俨然新典,临池未改成规。

汉张君颂,唐鲁公碑。

动静得体,无惭帝师。

翁同龢行书四屏

朱祖谋(-)

  清末词人,曰王、曰郑、曰朱、曰况。王之《半塘定稿》、郑之《瘦碧词》、朱之《彊邨语业》、况之《蕙风词》,以及合刊之《庚子秋词》等,皆脍炙人口。朱彊邨得半塘翁词学,汇刻《彊邨丛书》,选辑《宋词三百首》,皆属引导学风,端正趋向者,清代词学复兴,彊邨功莫大焉。汪辟疆《光宣以来诗坛旁记》载其轶事云:“朱祖谋字古微,亦字沤尹,复字彊邨,初名孝臧,以避庙讳易祖谋,浙江归安人。光绪癸未以二甲第一名及第,授编修。为书仿颜鲁公而肖,当会试时,户部尚书阎敬铭之子,字亦模颜,视祖谋如出一手,主考某欲媚阎,阅卷置前茅,拆封视之,盖祖谋也。”又记其卒前五日谱鹧鸪天云:“忠孝何曾尽一分,年来姜被减奇温。眼中犀角非耶是,身后牛衣怨亦恩。泡露事,水云身,枉抛心力作词人。可哀惟有人间世,不结他生来了因。”其结句尤其凄婉欲绝,门人龙榆生尝云:“彊邨先生四十始为词,时值朝政日非,外患日亟,左祍沉陆之惧,忧生念乱之嗟,一于倚声发之,故先生之词托兴深微,篇中咸有事在。”按庚子拳乱,许竹筠、袁爽秋皆罹大辟之祸,彊邨亦不满执政,曾为任用董福祥事面折西后,险遇不测,其后遭遇辛亥鼎革,又目睹文化凋敝,是左祍沉陆皆亲历,宜其有痛苦如斯。

朱祖谋楷书题额

朱祖谋行楷对联

  彊邨痛苦发为倚声,其境界如陈散原撰墓志铭所云:“晚处海滨,身世所遭与屈子泽畔行吟为类,故其词独幽忧怨悱,沉抑绵邈,莫可端倪。”流露笔墨,则如马宗霍言:“彊邨老人以中锋作侧势,落墨重迟而标格苍劲。”感兴言愁,固无失词林正脉,刻意欹侧,已颠覆颜体风骨,吾川李一氓,法乳朱彊邨,学西子蹙眉,又等而下之矣。

赞曰:

乐府新声,彊邨语业,词苑后凋松。

翰墨传鲁公,八法正宗。

势虽欹侧,意守中宫。

朱祖谋行楷四屏

华世奎(-)

  民国平津书坛皆保守,津门尤其少生气。当时有严修、华世奎、孟广慧、赵元礼号称沽上四大高手,严长于帖括,华专攻颜体,赵浸淫东坡,孟善摹清代各家,于何子贞、郑板桥、陈曼生、伊墨卿皆能得其形似。客观论之,四家艺术造诣尚不及同时代徐菊人之草书,王纶阁之篆隶,故时过境迁,除华壁臣外,余皆湮没而乏人闻问矣。

  华壁臣之所以令名不坠,既得益于题署“天津劝业场”五大字深入人心,而晚近先后印行两烈女庙碑、任先生墓表、天津祠堂碑、孝经字帖等,其所谓“华体颜字”乃化身千万,流布海内,尤添声威。壁臣学颜,乃能将颜体楷书笔法程式化,有将其用笔心得总结为六法者:站立作书,肘臂悬起,以大笔写小字,曰提笔法;中锋控笔,令毫铺展,使真气透纸背,曰按笔法;顿挫交织,配合默契,务使外方内圆,曰顿笔、挫笔;错综提按,轻重缓急,模拟屋漏之痕,曰内颤、外颤。此皆神秘其说者,一言以蔽之,欲令颜体工艺美术化,如剪纸似木刻,然毕竟不失美观,较前人算子之譬稍胜一筹。

华世奎 行书轴、楷书两烈女碑

  华世奎字壁臣,著录多误作璧臣,其表字当得之于二十八宿之壁宿,以与奎宿相应,故不当从玉作璧也。壁臣少年游泮,在清朝不过军机处章京,辛亥时始由答拉密擢升为内阁阁丞,清室逊位诏书即其手写,民国乃以殷顽自甘,不出仕,不剪辫,号“北海逸民”。壁臣自题小照云:“荏苒年华五十强,浑如一梦熟黄梁。本来面目存真我,就是儿时华七郎。”又云:“田园株守作闲人,文物衣冠付劫尘。惟此弁髦难割爱,留同彩服寿双亲。”既卒,伪满朝廷予谥号曰贞节。按华壁臣之书法,一如其人生态度,憨直可悯,愚顽可怜。

赞曰:

贞元以后,半数法颜。

境界高下,识量相关。

燕尾蚕头能摹,公平正直难攀。

惭愧津门华七,胸中尚浅丘山。

谭延闿(-)

  谭组庵是粤抚谭钟麟第三子,光绪甲辰恩科会元,选翰林院庶吉士,民国以后,数度督湘,两任国府主席,卒后得以陪葬中山陵。其由满清贵胄出为民国要员,颇不见容于时议。某岁生日,同乡张某戏作祝嘏之文刺之,有云:“荼陵谭氏,五四其年。喝绍兴酒,打太极拳。写几笔严嵩之字,做一生冯道之官。”此数句居然传诵一时。其卒也,又有托章太炎语气作挽联云:“荣显历三朝,前清公子翰林,武汉容共主席,南京反共主席;椿萱跨两格,乃父制军总理,生母谭如夫人,异母宋太夫人。”按组庵恒以太平宰相自居,故有甘草国老之号,平生无大善亦无大恶,联语发人隐私,未免刻削太过。

  组庵虽然三考出身,书法尚无馆阁习气,心仪颜鲁公,真草皆规模之。其题钱南园书法:“举世沉酣赵董日,昆明异帜独颜公。莫言书法虽小道,天挺人豪故不同。”亦属自况之辞。组庵大真书专意于麻姑坛,毕生临摹二百二十通,中山陵奉安纪念碑及建国大纲皆用其体。行书则受何子贞、翁松禅影响,浑厚丰润。翁松禅赞美其书“笔力殆可扛鼎”。组庵弟瓶斋亦擅长颜体,气格相类,而稍多含蓄。

谭延闿行书对联         谭泽闿行书对联

  颜书有各体,真草不同法。即以真书而论,早年晚年,面貌各异,后人得其一体便足名家。然学颜又分善学与不善学,其上乘者提炼颜之精神,绝不蹈袭其体貌,如苏东坡之学东方画赞,董香光之临多宝佛塔;稍次一等,即不免拘泥,蔡君谟万安桥记之刻意追摹中兴颂,钱南园之步趋麻姑坛,皆有此病,或谓钱南园作颜体大字,较颜真卿尤有过之,此褒中已寓贬意;至于等而下者若前条华壁臣、本条谭组庵,一味株守,字迹譬如蝉蜕,外表虽依稀仿佛,其内则空空如也,学颜者当以为戒。

赞曰:

字法标榜鲁公,宦海浮沉冯道。

大书镌刻昭陵,胜迹不磨永宝。

谭延闿临颜书四屏

舒同(-)

  舒同、启功先后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若取两人书作对观,反差极大,或戏言,此所谓秀才遇兵,有理说难清者。按以秀才与兵为喻体,恰是了解近数十年间审美倾向转变之肯綮。

舒同 行楷对联、行楷杜诗

  儒家文化始终是两千年来中国文化主流,此文化虽不否认技术层面,而总希望提升至精神世界,由此重道轻技在所难免。书画词章皆是专门学问,古则目为游艺,先儒又将之赋予特殊使命,即所谓“文以载道”,更时时以玩物丧志为训诫。以是义故,艺术家创作目的率皆以端正民人心性,导向世俗风尚为指归,而艺术家个人才华则未必尽能标逞。由此知艺术之具足“阶级性”,在中国社会,实古今一理,其所差异者,乃在服务对象,即品赏阶层有所变迁。古者艺文审美随士夫阶层之好恶而转移,故不论刚强与柔弱,张扬与含蓄,皆不得偏离此阶层所标举之最高标准“中道”,坚守为“雅”,叛离为“俗”,故雅俗之区判乃可引起文明与野蛮之争论。年以后,艺文之服务于政治并无本质改变,而服务对象则有不同,所谓“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者,文艺需经由工农大众之眼光作美学审视也。讨论艺文美丑,难有固定标准。颜真卿忠义节烈,按儒家伦理当属完人,而李后主尚嫌其“有楷法无佳处,如叉手并脚田舍汉”,米元章更评论其“为丑怪恶札之祖”。此皆观览者视角不同使然,但虽有李煜、米芾讥评如斯,亦不害半天下之人痴迷颜书。舒同由何子贞上溯颜鲁公,从颜体笔法中抽象出圆圈作为标识符号,又特意夸张颜书之“叉手并脚”处,依士夫标准或以为非,而社会标准则以为是,此证明社会审美风尚之异于往昔,实无关于舒体之美丑也。

赞曰:

红色书家,非君莫属。

指点江山,豪情具足。

歌新世界,破旧格局。

但问美丑,无关雅俗。

舒同题词

21超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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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诣

所超诣者乃在作者之精神气质。若神昏气浊,诗文字画皆入俗流。反之,人品高洁,学问渊深,于八法只需稍加用心,落笔即成高格。俞曲园、王壬秋、钱名山、柳翼谋、陈援庵皆是硕学鸿儒,心思同大道相契,形迹与凡俗睽违,披览遗迹,追思其人,至于技法高下,“远引若至,临之已非”便是定评,不必详究可也。

俞樾(-)

  俞曲园是曾湘乡所得士,湘乡尝云: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荫甫拼命著书。曲园学问宗仰高邮王氏父子,所撰《群经平议》规模《经义述闻》,《诸子平议》堪与《读书杂志》相抗衡,《古书疑义举例》条理毕贯,视《经传释词》变而愈上,且益恢廓。马石屋赞云:“发蒙百代,梯梁来学,固悬日月而不刊者也。”曲园以咸丰乙卯放河南学政,出题怪诞,又多割裂经文,其试祥符县题目“君夫人阳货欲”,“王速出令反”,尤触时忌,以御史曹登庸参劾,遂返初服。曲园之去职也,马石屋闻陈叔通言:“曲园出曾国藩门,国藩以肃顺荐起,肃顺被诛,国藩亦几不保,先生以是恐祸及,且太平天国势尚强,故欲以此去职自全耳。”其说甚非,曲园罢官在咸丰七年,肃顺正炙手可热,必不关于此也。或谓曲园厌恶时文,故为调侃,亦未必然。曲园晚年著《曲园课孙草》,亦多用截搭题如“不亦悦乎有朋”,“皆雅言也叶公”之类,且亲自捉刀示范,其乐于此道,至老未疲,则当日在豫出题云云,其果然“狐祟”欤?

俞樾隶书对联

俞樾诸子平议手稿

  曲园淡泊自甘,榜春在堂门联云:“越水吴山随所适;布衣蔬食了余生。”又有长联总结平生云:“生无补于时,死无关乎数,辛辛苦苦,著二百五十余卷书,流播四方,斯亦足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浩浩荡荡,数半生三十多年事,放怀一笑,吾其归乎。”临卒有留别诗十首,皆足传颂,其别俞樾一首云:“平生为此一名姓,费尽精神八十年。此后独将真我去,任他磨灭与流传。”曲园颇以篆隶自负,然学问家作书,字法虽然严谨,韵味则稍淡薄,其气格略近独山莫郘亭,虽能为极大榜书,总嫌拘束。

赞曰:

诸子群经平议两,吴门浙水寓庐三。

一代通儒,钱王同龛。

俞樾篆隶屏

王闿运(-)

  学者以书法为余事,书作虽然真气激荡,若专以技法绳墨之,必有欠缺未尽意处。朱复戡尝谓俞荫甫字俗气,乃师张让三作书斥之云:“曲园本不以字名,然其古气、清气扑人眉宇,非胸中数万卷书焉能如此。有清如袁随园、姚惜抱不以字名,而今珍如拱璧,其故可思矣。”马石屋论书亦执著于技法高下,故《石屋续渖》有“王湘绮不知书法”之论。其略云:“湘绮一生以抄书为日课,数十年不辍,故其耄年犹能作蝇头书,然故不知书也。”与石屋不同,马宗霍更看重境界,《书林藻鉴》云:“先生经术文章,照耀当世,书法其余事耳。顾性喜抄书,日有恒课,自谓平生作字之多,今固无匹,古亦难俦,故其行楷小书,虽似绝不经意,而古泽书气,醰乎有味,于书家外别成一格。”

王闿运信札

王闿运行书对联

  传说湘绮生时父梦有神人榜其门曰“天开文运”,遂以“闿运”为名,字壬秋,又字壬父。其“壬父”两字小印,颠倒观之则为“文王”,隐喻素王改制。按王湘绮治经承接龚璱人、魏默深之余绪。龚、魏“引公羊义,讥切时政,诋排专制”(梁任公《清代学术概论》),湘绮“专注春秋说民主”(杨皙子《湖南少年歌》),的确是一脉相承者。《清史稿》本传称王尝慨然自叹曰:“我非文人,乃学人也。”实大有深意。钱基博作《近百年湖南学风》,涉及王湘绮,开篇即言“王闿运名满天下,谤满天下”,原因亦在于此。受湘绮学术影响,廖季平有《今古学考》之作,康长素复据之演为《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皆成为戊戌维新之宣言书。熊秉三挽联最堪为盖棺之论:“楚学离中原以独行,读湘绮全书,直接汩罗大夫,船山遗老;教育先政治以革命,张公羊三世,实启西川弟子,南海名人。”

赞曰:

文翁以后,化蜀功臣。

通经致用,启蒙维新。

滑稽玩世,难掩性真。

负驭龙术,终老学人。

王闿运篆书对联

钱振锽(-)

  钱名山有节操,官刑部主事不过一年,即以父忧去职,清亡不复出,束发作道士装,设帐课徒,以诗书自娱。有诗言志云:“村边纵酒陶元亮,泽畔行吟屈大夫。不要温公入通鉴,自家留得几行书。”名山诗书皆自负,有云:“我以诗事天,不得无诗死。气急言语尽,尚有心在此。”陈石遗阅其蚱蜢行评价云:“曩闻名山为狂士,今乃知其为狷者,狂可伪,狷不可伪也。”

钱振锽 行书对联

  钱名山论书言论多怪异,有谓:“书为心画,原不用手,不得已而用手。手原不用笔,不得已而用笔。由此论之,则手宜著纸,执笔不宜高,豪不宜长,如此则相隔近,不则相隔远矣。书为心,心不可隔,不得已而隔,吾从其近者。不如此,只是弄笔,何心之有。曾闻先辈云,学碑取其清者,若学其模糊不清者,是学石也。然吾更有说,石与文字本属相合,学字固佳,学石则更高。世人矜原拓,以予所见,原拓必带烟火气,必三百年后乃可观耳。岂非岁近则有笔墨痕、斧凿痕,岁远则渐近自然乎。”名山喜短颖硬毫,厌恶长锋,有云:“今之所谓良毫,大抵单薄细长,濡墨便似污烂棉条,软滞拖沓,如御驽骀,策之不前,虽钟王复生,亦难使转纵横,倜傥如志,而收力透纸背之效。每见俗士作书,既怕笔痛,复恐纸痒,轻搦慢移,如捉虫蚁,如玩杂技,以此炫其奇巧,无非自欺。此等书迹,无不偃卧纸上,画如土梗,字如伏尸,生机都尽,遑论气韵。龙跳虎脱之势,何自而出。似此只是做字,非作书也。”名山在日,也曾邀江南大儒之誉,晚来更有寄园弟子谢稚柳大力表彰,然时过境迁,今渐湮没。观此两段言论之全无逻辑,乃知旧思维难适应新时代,宜其学问之不传也。

赞曰:

海上羞客,秉性高疏。

事天惟以诗与书。

戏论待蠲除,澄澈真如,独与神明居。

钱振锽行书四屏

柳诒徵(-)

  昔人以道德、事功、文章为三不朽,柳翼谋兴办教育,典守图书,辛勤著述,于兹三者皆有贡献。乙部学问,《中国文化史》、《国史要义》最为体大思精之作,又复擘画经营《学衡》、《国风》、《史地学报》,于新旧学问之间,独张一帜;树育桃李,辗转执教小学、中学、大学,门弟子茅以升、宗白华、向觉明、徐声越、陆维钊、张晓峰、胡宛春、赵斐云,皆称俊彦;保存文献,掌南京龙蟠里国学图书馆,宝惜书籍如爱护头目,编书目,印善本,嘉惠学林非浅,开研究者住馆读书之风气,蔡尚思受益最多。至于游艺,诗文书法皆足名家,印水心《锁闱日录》云:“其作古诗歌,不待思索,振笔直书,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之势。至奇妙处,亦精微,亦锤炼,能壮阔,能静穆,有杜陵,有柳州,有长吉,有东坡,可能无所不能。为人书屏幅,瞬息十余纸,或真或草,或篆或隶,信笔狂挥,皆成佳构。”唐圭璋有如梦令题劬堂先生论文集云:“执掌八千翰府,培育英才无数。文化史辉煌,民族精神凝聚。倾慕,倾慕,一代硕儒风度。”

柳诒徵善本书跋

柳诒徵篆书对联

  学者书法虽以韵胜,总嫌技拙,而柳翼谋技术精能,比较专业书家,亦无惭色。翼谋髫龄手篆《说文》、《尔雅》,既培植小学功底,亦属于书法训练,汉碑若西狭、石门、尹宙、史晨,临摹皆百数十遍。及长从缪筱珊游,艺风老人不喜魏碑,翼谋遂能深入帖学,小字行书皆中规矩。其后执教两江,受知于李梅庵,更用功北派碑版。作字深恶时流之欹倾侧媚、狂怪怒张,自书端雅而不失刚劲。钱梦苕评其诗歌“端笏敛容,所持者正”,其学术如之,书法如之,行止皆如之。

赞曰:

盋山检书,劬堂说史。

化被东南,选植多士。

襟怀持正守中,挥洒云烟满纸。

老师巨儒,众咸仰止。

柳诒徵 隶书对联、行书诗

陈垣(-)

  学人书法雅意生动,陈援庵最称典范。启元白回忆:老师写信都用花笺纸,一笔似董又似米小字行书,匀称而不潦草,在名家字画上书写题跋,看似潇洒自然,毫不矜持费力,原来也一一精打细算,行款位置,构画恰当,为人写扇,多书自己小条笔记,根据扇骨行格,或长或短,疏密错落,力求天衣无缝。

  陈援庵素不以书家自命,或谓援庵书法功力远居元白以上,此固然属无根言论,哗众取宠者,而启元白书法主张,的确有自老师处得来者。援庵反对北碑,以为刀刃镌刻与毛锥书写,差之千里,元白据之演为韵语云:“题记龙门字势雄,就中尤属始平公。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又云“少谈汉魏怕徒劳,简椟摩挲未几遭。岂独甘卑爱唐宋,半生师笔不师刀。”诗后有小注云:“余学书仅能作真草行书,不懂篆隶。友人有病余少汉魏金石气者,赋此为答,且戏告之曰,所谓金石气者,可译言斧声灯影。以其运笔使转,描摹凿痕,结字纵横,依稀灯影耳。”此元白解嘲之语,尤似援庵夫子自道之辞。

陈垣行书诗轴

  陈援庵于启元白有提携之恩,故元白挽陈有句“依函丈卅九年,信有师生同父子”,纪实也。元白晚年为援庵作像赞云:“清季生员,志存革命。学法学医,教育为重。面向标杆,史学居前。亿万青年,品学当先。夙兴夜寐,苦其心志。身出洪流,不颠不踬。世纪新天,师大百年。励耘教泽,永世绵延。”此赞无关援庵书法,今检其《论书绝句》之第九十,合论高邮王怀祖、番禺陈兰甫诗,易番禺为新会,移作援庵赞语。诗后评语:“王怀祖先生手稿函札,所见极多,无意于书,而天真平易,生平学养,具见于点画之间,信乎学者之笔也。”此亦是援庵书法真实写照。

赞曰:

高邮之后有新会,安雅终推学者书。

一代翁刘空作态,几经鸣鼓召吾徒。

陈垣行书信札

22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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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逸

超诣所偏重者在精神气质,飘逸更需要情景交融。心胸落落矫矫,字迹飘洒闲逸,如缑山之鹤,凭虚而来,若华顶之云,卷舒自若。所见古今书迹,唯林和靖处士自书诗一卷足以当之,不得已而求其次选。顾印伯、郑小坡、黄晦闻、章行严、柳亚子五人,书作隽逸飞动,技法亦称高妙,或堪飘逸之评。

顾印愚(-)

  成都顾印伯与绵竹杨叔峤同为张广雅督学四川时所得士,当时杨顾并称,杨戊戌遇害,顾则拙于仕宦,久客广雅武昌幕府,惟以诗酒自娱,尝集王荆公、陆务观句“武昌官柳年年好,幕府文书日日忙”作门联,贴切无比,颇为传颂。

顾印愚 临苏帖、行书宋诗

  印伯善书,尺牍楹贴皆具姿态,惟不能作擘窠书,遂有斗方名士之诮,然气息醇雅,并世罕有及者。沙孟海对近代书家少有许可,晚年自述书学师承交游姓氏,于蜀川独取顾印伯、乔大壮师弟,顾在服膺之列,按语云“米体作家”。汪辟疆云:“其书在大令、登善、元章之间,信手挥洒,自然疏秀。闻其平日每晨起小饮后,即临河南雁塔圣教数过,日以为常,则其工力可知矣。”印伯工诗,惟其性简默不表暴,所作不轻示人,在武昌幕府十数年,同辈罕有知者。卒后门弟子程穆庵(闲堂先生尊人)穷二十年之力裒集遗篇,编成《成都顾先生诗集》并补遗,于是“世乃知顾氏于书法之外,诗笔冠绝当时。其句律之精严,隶事之雅切,一时名辈无以易之。顾氏胸次高简,绝类晋人,尝自署所居曰双玉堪,双玉者,玉谿、玉局也,平生宗尚,略可想见。”(汪辟疆《近代诗派与地域》)顾印伯有《再与菊存论书长句》,颇涉及其书学旨趣,诗云:“我论书学无绳尺,不许晋唐隔阡陌。禅宗道脉各有真,岂有书家苦扪石。石不能言凭纸墨,墨渝纸敝谁元白。贵从笔墨见真纯,未要精能出钩勒。王家君是知书人,通天帖见千年真。试持吾说求家学,虎卧龙跳只是驯。”今世易时移,多取暴戾乖张为美,而以安定穆如为俗,依此标准,印伯书法终将沉入重泉,永无出期,故特为表彰。印伯喜集名家诗句为楹贴,因集所集为赞语。

赞曰:

长安布衣谁比数,锦里先生自笑狂。

独坐每将诗作伴,老来专以醉为乡。

年抛造物陶甄外,书入颜杨鸿雁行。

老木苍藤纷彩绚,云璈风瑟自宫商。

顾印愚集联

郑文焯(-)

  大鹤山人天姿卓越,才学富赡,博通训诂,雅好词章,书画金石之学,乃至医方卜筮之术,靡不备究,尤其以倚声、书法为人称道。前条议论晚来审美标准改变,艺术家地位随之升降,吴苦铁、郑大鹤便是证明。旧式标准评骘艺文,恒以道德为根本义,其次为器识,再其次方讨论技术。吴苦铁虽然力学,毕竟渊雅不及郑小坡,故马宗霍《书林藻鉴》评价二氏,立场分明:“大鹤山人书,结体纯取南碑,而波磔骏发,复兼有北碑之妙,翩翩奕奕,气味直到六朝。简札诗稿,脱手弹丸,对之殊有俊风。余尝藏山人金石拓片题跋墨迹,笔法细如游丝,清丽芊眠,尤为绝品。”“缶庐写石鼓,以其画梅之法为之,纵挺横张,略无含蓄,村气满纸,篆法扫地尽矣。”今之标准既与往昔大异,郑小坡湮没无闻也宜。

郑文焯词稿

  郑大鹤常用印多出吴苦铁、王冰铁之手,自己亦能篆刻。自述云:“余龆龀嗜游刃,刻木石作字,或作画以为戏,长而弃之,功训诂,治许氏学,乃叹六书精微,各具其体,无体不立。汉以缪篆定刻印,始得印体同文之制,故今之作公私印文,必本诸汉,非徒以古拙胜也。余不凿石几二十年,近海上好事尝以此相敦趣,虽一字多金,亦所不吝,有触技痒,因记学古之所获,略示斯道易能而难工焉。”马达堂编《近代印人传》载其为吴缶翁镌“铁尊者”白文印,应该是再作冯妇以后所为,边跋云:“忆昔壶园邻柳巷,过门呼酒相从。苍寒云壑满奇胸。高怀长伴鹤,妙手本雕龙。而今偕隐淞滨老,故庐都付秋蓬。书师樗散两心同。不逢青眼答,还对黑头翁。调寄临江仙,斵此以博缶翁道兄附掌一笑。”掌故可资谈助也。

赞曰:

诗仙沦谪,康成后身。

塞北江南退士,冷红瘦碧词人。

幽静容与,疏逸雅驯。

郑文焯 行书信札、行书对联

黄节(-)

  学人书法率多清灵雅致,词章家小字尤其可喜。东坡、山谷本是书家,自不必论,李太白、杜牧之、陆务观皆有真迹传世,辛稼轩去国帖浑厚沉婉,堪与词作相辉映。故宫别藏有王献之保母砖志一轴,宋元以来名家题跋累累,此志实好事者杜撰,应不足贵,而词家姜白石、周草窗真迹赖以保存。清、民之际诗词作手尤夥,若潘兰史、况蕙风、夏午诒、冯君木、林山腴、易大庵、吴瞿安、寿石工、汪旭初等,翰墨功夫更在白石、草窗之上,花笺手稿遗存尚多,未知有好事者肯出力搜罗影印否。局限于篇幅,本条摭取黄晦闻为代表。

黄节即景诗

  黄晦闻诗宗陈后山,字法米元章,晚年在北都主讲诗学,令吴雨僧终身服膺。陈散原见《蒹葭楼诗》亦为叹服,题辞云:“格澹而奇,趣新而妙,造意铸语,冥辟群界,自成孤诣。庄生称藐姑射之神人,肌肤若凝雪,绰约若处子,又杜陵称一洗万古凡马空,诗境似之。”然晦闻于己书法之看重,尤在诗词以上,自谦诗未足传,转以书法之闲淡雅意相矜持。马石屋则诋毁之云:“黄晦闻书学米南宫,但得其四面,即骨筋风神也。学米而但具此四面,无其脂泽,将如枯木。但具其皮肉脂泽而无此四面,便成荡妇。若但具皮肉筋骨,而无脂泽风神,亦是俗书。后之学米者,总不离乎俗,学之弥似而俗亦弥甚。”石屋好发人短,此论则属一针见血。盖晦闻之诗以后山为矩矱,后山一味苦吟,虽枯淡瘦劲,终不免窘涩,受后山影响,晦闻之字虽学元章,而于米之脂泽缺少会心。但其境界高尚,石屋亦不能抹煞。陈兼与论书,将黄晦闻置身彼乡贤吴荷屋、黎二樵之间,持论甚允,诗云:“渴墨枯毫燕几前,日挥百纸意浑圆。雄姿略逊吴荷屋,清趣犹贤黎药烟。”

赞曰:

凄苍葭露,诗人沉吟。

后山而后,枯淡艰深。

冥辟群界,妙不自寻。

风神四面,孤诣苦心。

黄节行书崇效寺看牡丹

章士钊(-)

  廿世纪前数十年,王帜屡易,民人动辄得咎,昨日座上宾,今成阶下囚,悲喜剧轮番上演。遭逢乱世,保全首领也非容易,而章行严享修龄,得善终,居然毕生荣华未衰,真是异数。白香山诗:“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亭亭五丈余,高意犹未已。山僧年九十,清净老不死。自云手种时,一颗青桐子。直从萌芽拔,高自毫未始。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章行严别号青桐、秋桐、孤桐皆源于此。行严主持《苏报》笔政,创办《甲寅》杂志,出为老虎总长,托庇青帮大佬,撰著《柳文指要》,其一生行事是否能称孤直,所未可知。至于书法,气格高迈远俗,亦非孤直所能概括。

章士钊临方圆庵记

章士钊行书对联

  章行严初不善书,因与吴县汪衮甫友善,衮甫求章太炎撰其尊人墓碑,乞行严书丹,以成双美,未久衮甫卒,又遗嘱二章分任碑事。章行严为不负故友,遂刻意临池,乃有所成。按汪衮甫卒于民廿二年,则行严留心书法大致开始于此时代。复检方继孝《旧墨记》,有行严写奉王冷斋诗卷,亦提到五十学书,其略云:“余七十一岁生朝,喜知者甚少,独冷斋以诗至,并为言余五十初度在天津曾向彼说,吾两人从此用功写字,迨六十时君亦将近五十,书法必同有可观云云。今冷斋作书,劲气内敛,而余颓放不可收拾,不胜愧恧。”诗云:“数过涪翁又十年,书家消息却茫然(涪翁终于六十一岁,曾谓过六十二,寿当八十余,可享书家盛誉)。不需四海知双鬓,未拟余生直几钱。名字侭空摸索相,人间难绝去来缘。平生哀郢尊骚客,稍觉庚寅自叙偏。”此诗谦抑过甚,行严能作汉隶,尤精史晨,而尺牍则纯用兰亭,不兼夹碑体,气息最近杨风子韭花帖,是真“下笔便到乌丝栏”者。

赞曰:

两栖人物,评骘最难。

政治是非真赝,学林新旧咸酸。

保守直心未改,孤桐能耐霜寒。

余兴搦管,到乌丝栏。

章士钊临郑固碑

柳亚子(-)

  柳亚子言语期期,性格卞急,尺牍都草率。郑逸梅记其轶事云:“诗人柳亚子作行书,往往以意为之,人不之识。或有将其简牍逐字剪开寄还亚子,使其自行辨认者,亚子因字句不贯串,殊难望文生义,亦不自识,朋好传为笑谈。”又与曹聚仁通信,函末乃言,倘若不能通读,明日过我,内容当面奉告。比来刊布亚子致柳诒徵信札,称谓“翼谋宗兄”数字,逸笔草草,研究者遂误释为“翼谋家父”,经亚子女公子指出,始得更正,事载《劬堂学记》,是真令人忍俊不禁者。

柳亚子 题南社、书谭嗣同诗

  柳亚子颇以诗自负,自称收束旧时代,清算旧体诗,当仁不让,其于己书法则谦虚为扶乩画符。楼辛壶谓其有“意到笔不到”之病,亚子以为知言,而简琴斋赞其类唐人写经体,亚子则认为是调侃之语。按敦煌经卷中确有一种书体,介于小草与章草之间,颇近速记符号,书手不以美观为务,但求简化便捷,多用作抄写论部文献,若《大乘起信论略述》、《因明入正理论后疏》、《瑜伽论手记》等。柳亚子固然不曾留意此体,而气息居然近之,是真所谓无意为佳,妙手偶得者。

  书生不懂政治险恶,和毛泽东《沁园春》词“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已属僭越。上毛诗又有句云,“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尤其不自量力,宜其遭遇“牢骚肠断”之辱。柳亚子平生仰慕三闾大夫,有印文云“佯狂屈正则”,其卒也,居然也在端午,可称奇迹。其身后遗物皆由家人捐献博物馆,曹立庵为篆刻“兄事斯大林弟畜毛泽东”、“前身祢正平后身王尔德大儿斯大林小儿毛泽东”两枚印章,文化革命中别起波澜,更出亚子度料之外。

赞曰:

主盟南社,握火抱冰。

先比屈子,继攀严陵。

豪气上天下地,总出利欲薰蒸。

牢骚肠断,自投网罾。

柳亚子 赠齐白石诗、行书对联

柳亚子遗嘱

23旷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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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达

放旷洞达即是不拘束,此专指心灵境界,非言形迹表象。宋人书法崇尚意态,苏黄米个性张扬,字势结构刻意不与古人雷同,后之学者但求形似,转失本意。《诗品》以把酒行乐为旷达,此固然不错,然上一世纪国事多艰,仁人君子恒怀千岁忧,少旷达之人,则无旷达之书,此所以张香涛五人学宋仅得形似,是宜给予一分了解之同情者。

张之洞(-)

  讨论历史,近事较古事尤难评说。晚清政局变数极多,由康梁之戊戌发展至孙黄之辛亥,若干偶然酿成革命,官方学术对张香涛别有看法,私意则喜欢其务实稳健改良主张。政治略过不提,径论其书法。

张之洞 尺牍、行书苏轼诗

  苏书结构非佳,字形尤拙,其胜处乃在气息之高逸超迈,不在笔墨之精致绝伦也。所谓“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最是由衷之语。世人往往爱其诗文,重其人品,遂兼美其书法。依审美而论,此一美丑往往随审美者对创作者之情感变化而升降。苏以后无人有苏之胸襟怀抱,故苏以后无人能传苏之书法。弟苏辙,子苏过、苏迈尚仅能得其形似,更何况明代之吴原博,清代之张香涛。世人对张香涛政治主张好恶不同,遂影响其书法评骘。张冷僧一味揄扬,其《论书绝句》云:“忘却平原专法苏,笔如卧帚墨如猪。近来只有南皮老,韵秀神清善学书。”自注:“学苏之病,笔软墨浮,几成通弊,惟文襄精神在苏,而气韵自足,近世无他人矣。”马宗霍则苛贬之云:“文襄喜用侧笔,力能刷纸,虽法东坡,然有其横肆,无其敦和,殊未成家也。”论书固然见仁见智,反差如此之大则为少见。张香涛恋慕东坡之为人,乃刻意效法其字体,平昔亦喜写苏诗赠人,然张固然未曾以书家自鸣者。彼尝告张幼樵,书法当以丰润求之,结体求丰,用笔求润。其书法较之寻常学苏者,亦不过稍多丰润而已。

  香涛督鄂在光绪十六年,又两年,黄冈令杨寿昌拟刻《景苏园帖》,邀杨惺吾主持其事,号称近世集苏之冠,媲美《西楼》,凌跨《晚香》。按此大约献媚于张之“形象工程”,次年帖成,真伪羼杂,颇为识者诟病。《清稗类钞》云:“汉阳江上,黄鹤矶边,干禄冒进之流,稍能执笔,无不规仿苏体,而苏字集刻,亦于其时称极盛矣。”即影射此事。

赞曰:

论议清流本色,执柄方面儒臣。

参同法则中外,刻意区别主宾。

变法立宪革命,新政尚待新民。

张之洞集兰亭联

杨守敬(-)

  杨惺吾携金石拓片万三千品东渡,碑体书风惊诧彼邦人士,渡边寒鸥《论书百绝》赞云:“赍来拓本万余通,复古思潮撼日东。鸣鹤噏霞开耳目,一新明治旧书风。”惺吾初履东瀛,日本文士松田雪珂、冈千仞、岩谷修、日下部东作,年齿皆长于杨,初尚轻之,接谈之次乃大为服膺,推崇不已,遂邀书坛教父之誉。

杨守敬跋西楼苏帖

杨守敬 隶书联、行书诗轴

  杨惺吾于书学理论与创作实践皆非弱手,书论有《评碑记》、《评帖记》,晚年更将平生心得总结为《学书迩言》写付门人水野元直,持论中肯,碑帖不偏废,主张“合之两美,离之两伤”。己书周旋碑帖之间,篆隶不逾旧规矩,行楷颇开新格局。其书得力东坡处最多,而又杂糅魏碑之遒劲古茂以增魄力,“老罴当道,百兽震慑”正可形容其气势,比较同时代之吴苦铁、康长素、郑苏龛亦无惭色。所遗憾者,惺吾逝世稍早,光芒颇为吴、康、郑遮掩,其后幸有日人提倡,声誉转隆,至于其毕生自负之舆地、目录、金石学问,新编《杨守敬集》搜罗齐备,流传永久,可不泯灭矣。惺吾书法受益于文昌潘孺初,而孺初声名,虽有杨惺吾在日本大力鼓吹,中土始终未显,穷达有命,信不诬也。摭录惺吾跋潘孺初临郑文公碑文字以存史料:“潘孺初先生,广东文昌县人。以咸丰辛亥举人官户部主事,沈冥不与俗接,顾冷面热肠,遇有好学之士,奖借如不及,与达官贵人,则避之若浼。……守敬至今日略有论述,皆先生所指授也。先生雅好书法,自汉唐以来,无不临摹,执笔必双钩悬腕,虽小楷亦然。顾欿然不自足,每书讫,即反面复书之,既而弃之字簏,不以示人。惟守敬尝于簏中检存一二,有见之者,惊为绝作,以佳纸踵求,终拒不应。”

赞曰:

功夫曾到,寰宇贞珉。

疏理江水,指点要津。

搜罗古逸,影摹留真。

彼岸书道,最大勋臣。

杨守敬篆书轴

樊增祥(-)

  “郁律蛟蛇四万篇,子孙无力任雕镌。彩云曲外寻余味,差抿卢仝月蚀贤。”此章行严论樊山绝句。谈论近代诗歌,不可以不涉及樊樊山,其生平以诗为茶饭,无日不作,无地不作,累积万首,被目为作诗机器。《光宣诗坛点将录》以天立星双枪将董平拟之,赞云:“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樊美人,殆若人之俦欤。”论云:“天琴老人诗,整密工丽,能取远韵。诗篇极富,合长庆、娄东为一手,晚年尤恣肆,亦犹风流双枪将有名于山东河朔间也。”论说樊樊山,则不可以不涉及其前后《彩云曲》。长歌纪赛金花事,前曲以“姑苏男子多美人,姑苏女子如琼英,水上桃花知性格,湖上秋藕比聪明”开篇,后曲以“古人诗贵达事情,事有阙遗须拾补,不然落溷退红花,白发摩登何足数”结局,效法吴梅村之《圆圆曲》,华艳凄恻,无惭诗史。

  樊山少时,精神颇受委屈,故毕生行止皆异常人,先后为琐事与李莼客、易实甫、李审言龃龉,然其于张香涛提携之恩终生未忘。既入民国,为缪艺风题广雅书局图,乃感慨于香涛旧句“旧人惟有樊山老”,题诗云:“广雅门中四十春,眼看桃李百般新。晚年似有临川悔,独许樊山是旧人。”昔人谓樊“生平恩怨两文襄”,即指樊父之见辱于左文襄,樊山之受知于张文襄也。

樊增祥 行书诗轴、楷书对联

  樊山喜作香奁体,晚年专以声色寄情,樽前筵畔,绮红偎翠,京津女伶拜其门下者甚众,故时论呼“樊美人”而不名。樊山书法老成清癯与其诗作侧艳佻达颇不匹配。其书法固然受张香涛影响,亦用坡体,然骨多于肉,几成枯槁,此内心凄苦,难于掩饰者。

赞曰:

云门雅士,秉性疏狂。

得罪于左,被恩于张。

彩云新调,妙句锦章。

绮红偎翠,海内无双。

诗虽侧艳,书凛寒霜。

依稀透露,无限沧桑。

樊增祥行书诗笺

赵藩(-)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年代,毛泽东游成都武侯祠,至诸葛亮殿前见此联,称赏不已,谓治蜀治国同此一理,又询及作者生平,随行者皆不能应。联为赵藩撰书,藩白族,字樾村,一字介庵,晚号石禅老人,别署赵病翁,云南剑川向湖村人。光绪乙亥()举于乡,游宦四川,历官酉阳知州,盐茶道、永宁道、按察使。清末樾村颇同情革命,年,同盟会员谢奉琦等谋叙府起义,事泄被捕,樾村竭力营救未果,因辞官归里。入民国赴广东列席政务会议,护法之役长军政府之交通部,乃悉心规划,提出西南铁路方案,力促南北议和。晚年回滇,创云南图书馆,尝集白香山句“专掌图书无忌地;闲寻山水自由身”榜门,以示志力著述,不复过问政治。光绪壬寅(),义和团、红灯教此起彼伏,清廷岌岌可危,岑春煊移节督川,岑一反前任怀柔政策,蜀中官民人心惶惶。樾村时官四川盐茶道,与岑有师生之谊,窃思一味霸悍非治蜀之道,遂为武候祠撰书此联,意在规岑。

赵藩 跋孟孝琚碑、跋钱沣墨迹

  赵樾村毕生致力于学,经史百家之书,旁及金石文字,无所不窥,尤留心滇蜀文献,晚年辑《云南丛书》种多达卷。樾村书法有云南书家自钱南园以后第一人之誉,《中国书法大辞典》称其:“擅书法,初宗欧,继师颜、苏,于清代则融会钱沣、翁同龢而自成一家。”樾村由坡体而上溯颜书,颇得真颜不肥之妙,与钱南园形异而神同,较谭瓶斋之株守,略擅胜场。除武侯祠联外,昆明大观楼孙髯翁长联作颜体楷书,虽署云贵总督岑毓英之名,实樾村游幕时代笔。

赞曰:

大厦倾颓文明断烂,穷竭儒墨道法手段。

攻心审时妙策筹算,遗憾当年未匡蜀汉。

俯仰今昔别生感叹,拟八字作赵先生赞。

病翁书翰,魁首滇爨。

赵藩行书四屏

张謇(-)

  南通张啬庵以状元公作货殖郎,打破相沿千年之宦场格局,其影响中国社会之深远,近代史家早有定论。啬庵虽富有多金,而宅心仁厚,热心地方公益事业,王中秀编《近现代金石书画家润例》载啬庵鬻书启事六则,其中四条皆为捐施赈济之义卖。《申报》民十一年七月润例云:“南通前岁歉,去年灾,农饥商疲而金融滞,下走岁入大觳,而所负地方慈善公益之责,年费钜万,无可解除,亦无旁贷也。求助于人必无济,无已,惟求诸己。往者尝以慈善事一再鬻字,有例矣。鬻字犹劳工也,忽忽十余年,今政七十,宁复胜劳,然无如何。自登报日起,鬻字一月,任何人能助吾慈善公益事者,皆可以金钱使用吾之精力,不论所得多寡,限断一月,此一月内,定每日捐二小时于字,无一字不纳于鬻。”一月之内,索书者众,啬庵口占廿八字纪实云:“大热何尝困老夫,七旬千纸落江湖。墨池径寸蛟龙泽,满眼良苗济得无。”

张謇楷书倚锦楼石屏

  光绪甲午张啬庵之轮元,翁松禅有赏拔之恩,《翁文恭日记》称其殿试卷“文气甚古,字亦雅,非常手也”。啬庵及第以后,乃放弃黝黑光亮之馆阁书体,由翁松禅而追摹何子贞、上溯刘石庵,有论云:“刘石庵折笔在字内,何绍基折笔在字外。”论书重学问轻技术,故于邓石如、包世臣师弟褒贬两重天。谓包安吴晚出独精绝,雄强洞达始平实,而邓山人匠气,少读书故。据《张謇日记》,啬庵以临池为日课,于唐碑用力最勤。除欧、褚外,潜心颜法,如郭家庙、臧怀恪、麻姑坛、告身、争座位等,皆临摹多遍,虽能形似,自作则嫌力弱未逮,大约陷身台阁太久,不能自拔之故,晚年退守苏黄,尚有意趣。

赞曰:

体用如何兼顾,踌躇文恭文襄。

休谈微言胜义,棉铁亦能兴邦。

父实业母教育,小举措大文章。

张謇 行书对联、集兰亭联24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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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

流动则气机畅达无滞碍,从首至尾周行全篇,诗书同此一理。既为书法家,字无有不流动者,不流动则板滞僵硬,死气沉沉无生趣矣。本书百廿人中无一人不可以入此品,如此则五人之选属不可能。不得已,遂心思别裁。艺术可以没有立场,艺术家则有立场,艺术评论尤其受评论者立场所左右。以下五人共居一品,则是著述者立场所在,无关于流动者。

郑孝胥(-)

  郑海藏是同光体闽派健将。陈石遗论诗,以海藏楼为清苍幽峭之代表。昔汪辟疆作《光宣诗坛点将录》以玉麒麟卢俊义拟之,有赞语云:“日暮途远终为虏,惜哉此子巧言语。”时议以为太苛,比九一八后,溥仪僭位满州,海藏作国务总理,“终为虏”三字遂成铁案。故抗战中辟疆作《光宣诗坛旁记》谈海藏条云:“殷顽犹可恕,托命外族不可恕。以诗论自是射雕手,然晚节不终,非惟不可与钤山堂(严嵩)并论,且下阮圆海(大铖)、马瑶草(士英)一等矣。”海藏附逆,为士林不耻,薄其人遂恶其书,旧时海上市招出其手者多易去,《辞源》首版由太夷署检,再版则用邹梦禅集石门颂字代替。直至晚近,梁披云《中国书法大辞典》、阮荣春《中华民国美术史》,于郑皆避而不谈。至于交通银行沿用郑海藏题字,至今未改,是真不可理解者。

郑孝胥 书杨调元墓志、行楷对联

  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定本论郑海藏有云:“苏勘急功名而昧于去就。盖以自托殷顽,而不知受庇倭人,于清室为不忠,于民族为不孝。若就诗论诗,自是光宣朝作手。海藏一集,难可泯没。孔子不以人废言,兹仍旧录,而并为著论于此。”诚哉斯言。平心论之,海藏书才不在诗才之下,民国初年鬻字沪上,年入二万金,同时写手若沈寐叟、李梅庵、曾农髯辈,皆叹弗及。碑体字雄强易得而雅韵难求,海藏是由帖入碑者,楷隶相参,最称高论。沙孟海云:“郑太夷早年学颜苏,晚年始习六朝,其笔力极坚挺,有一种清刚之气。”又云:“最奇者,其作品既有精悍之色,又有松秀之趣,恰如其诗,于冲夷之中带有激宕之气。”正是不以人废言之论。

赞曰:

诗推幽峭,字尤苍浑。

师心法古,貌遗神存。

嗟尔相好,堕彼浊溷。

郑孝胥隶书引首

罗振玉(-)

  罗雪堂与郑苏勘俱出仕伪满,士林不齿。溥仪口述自传,于雪堂丑化尤多,虽有长孙罗奉高作《永丰乡人行年录》竭力为乃祖辨诬,终不敌众口铄金。平心论之,罗、郑拥溥仪关外复辟,与汪兆铭之附逆僭位,性质实有不同,成败是非,尚有待董狐春秋之笔,非区区《品藻录》所能妄议者。雪堂一生以弘扬华夏文明为己任,董彦堂作《罗雪堂先生传略》谓雪堂贡献中国学术厥功有五:内阁大库明清史料之保存;甲骨文字之考订与传播;敦煌文卷之整理;汉晋木简之研究;古明器研究之倡导。此五项得其一者即足以名世,更何况兴农学,办教育,开启民智,谋利民生,清末救国强国,雪堂实导夫先路。至于寰宇贞石之著录,子史坟籍之校勘,书法篆刻诸游艺,皆其余事,而抗诸乾嘉老辈,雪堂亦无惭色。

罗振玉 临石鼓文、集甲骨文联

罗振玉临虎符

  雪堂幼喜弄翰,十六龄赴杭,手拓宋思陵书石经及天一阁阮摹石鼓,从此而后潜研金石,至老不倦,故书迹亦与年俱进。雪堂能作各体书,而从不以书家自命,恒谓“平生不欲以薄技娱人”。书作皆谨饬端整,自云“泽古深者书自工”,尤鄙时人务为跳荡丑怪,自诩高古之作。雪堂跋自临孔宙碑云:“古人作书无论何体,皆谨而不肆,法度端严,后人每以放逸自饰,此中不足也。卅年前亦自蹈此弊,今阅古既多,乃窥知此指。”其篆书功力最深,鼎彝石鼓汉金莫不研习,手自临摹。雪堂既为甲骨文研究开山之祖,摩挲既久,于殷人笔意体会渐深,尝集楹贴数百联,古意盎然。弟子商锡永评雪堂篆书有云:“罗师振玉峭拔遒劲,渊雅安详,如天马行空,寒谷傲梅,启小篆用笔之方,握甲骨金文不传之钥。”

赞曰:

贞心古松,其心无贰。

穷搜宋椠元刊,旁求卜书简志。

传古有功,文明不坠。

罗振玉四体书屏

周作人(-)

  白香山曾经感叹:“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知堂为文细腻,为人低调,与乃兄鲁迅截然不同,其后兄弟相阋,同情知堂者不在少数。讵料卢沟桥事变后北大内迁,周知堂借口家累留平,举止令人费解。年元旦遇刺,遂彻底倒向侵略者,因果虽然未明,诸同情者则不免有佳人作贼之感叹。

周作人信札

周作人五十自寿诗

  鲁迅与知堂受新文化影响,皆不太在意书法,言辞中涉及书艺,也以贬损为多。知堂曾引张在辛《隶法琐言》记郑谷口佚事云:“初拜郑先生,即命余执笔作字,才下得一画,即曰字岂可如此写,因自就坐,取笔搦管,作御敌之状,半日一画。每成一字,必气喘数刻。始知前辈成名,原非偶然。”复取同乡沈桐生事迹作为佐证,知堂云:“绍兴有沈桐生,在民国初年自称大书家,立大旆于门前,其写字时用力极大,每写一笔,辄呻呼以足顿地,当时传以为笑,以后始知亦有所本。”在北大同仁中,周知堂与沈尹默熟稔,苦雨斋额即由沈题写,而周回忆文字却极少提到沈之书法。见于《知堂回想录》,周知堂对刘申叔书法竭尽挖苦之能事。周以“可怕”形容申叔字迹,谓其与小儿描红相似,又不讲求笔顺,“只要方便有可以连接之处,就一直连起来,所以简直不成字样。”周知堂又复谦虚说:“当时北大文科教员里,以恶札而论,申叔要算第一,我就是第二名了。”又提到当年在江南水师学堂管轮班,自己写字成绩也居倒数第二,第一则是柯采卿。知堂感叹说:“倏忽五十年,第一名的人都已归了道山,到如今这榜首的光荣却不得不属于我一个人。”话虽如此,知堂与鲁迅书法气局最相近,都属于无法而有品者,非刘申叔、柯采卿所能望其项背。

赞曰:

标榜苦荼滋味,难拒严霜凛冽。

书有品,人无节。

袁克文(-)

  袁寒云与张丛碧同厕民国四公子之列,张丛碧《续洪宪纪事诗补注》云:“公子齐名海上闻,辽东红豆两将军。中州更有双词客,粉墨登场号二云。”四公子者,袁寒云、张汉卿、张丛碧而外,第四人或说为红豆馆主溥侗、或谓卢永祥子小嘉、或谓张季直子孝若,此则专指溥西园。据诗后自注云:“前十年余居海甸,人亦指余曰:此四公子之一也。余登台演剧,以冻云楼主名,又有人谓为中州二云者。沽上词人王伯龙题余《丛碧词》云:洹上起寒云,词坛两俊人。”

袁克文 篆书对联、楷书

袁克文日记

  袁寒云能作各体书,小字尤佳妙,其丙寅、丁卯两年日记身后流散,为嘉兴刘少岩所得,遂谋影印。少岩述缘起云:“予与寒云无一面缘,然读其‘中天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句,未尝不惜其才而悲其遇。使项城帝制不为,寒云以贵公子尽其所学,必可名世,乃天不假年,复潦倒侘傺而没,所遗留者仅日记二册,文人蹇运,良可悲叹。”日记前有武昌刘禺生题诗四首,评论尤称得体。袁世凯殁后,由徐菊人主持拆分家产,寒云虽获多金,而数年挥霍,竟至囊橐萧然,于是鬻书画以自给,方大方等为之订润,有云:“寒云主人好古知书,深得三代汉魏之神髓。”寒云为项城次子,素与长兄克定不洽,几有煮豆燃箕之慨,人遂以陈思王拟之,故刘诗云:“世家兴废不需谈,落拓江湖是好男。秀写怀中怅触意,建安才子褚河南。”禺生留心洪宪史事,曾著《洪宪纪事诗》,寒云生前亦有《辛丙秘苑》、《新华私乘》诸作,不免为乃父曲为辩护,刘诗云“应知中岁多家难,记事曾无政一篇”,“风雨高楼皇二子,谁怜人物传陈留”,皆弦外有音者。

赞曰:

安居琼宇,窃比陈思。

揭密辛丙,难售其私。

洪宪波折小丑,共和断送大悲。

怜我华夏,风赤疮痍。

袁克文行书对联

郭沫若(-)

  沈尹默赠郭鼎堂有句云:“郭公余事书千纸,虎卧龙腾自有神。意造妙参无法法,东坡元是解书人。”鼎堂有不世之才,学问多门,文学、历史、考古,见解宏深,比拟坡老尤有过之。至于人品清逸,鼎堂固难敌坡公万一,而书法不为碑帖成法所囿,自运杼轴,则差近之。鼎堂学书经历,于立群曾有记述:“早年曾学写颜字,能悬腕作大书,喜读孙过庭书谱及包世臣《艺舟双楫》,领悟运笔之法在于‘逆入平出,回锋转向’八字。中年研究甲骨文与金文,用功颇深,秦汉而后历代书法几乎无所不观,故其用笔不拘一格,唯能运用中锋,似为其特点。尝阅孙过庭书谱,至‘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句,自叹人已老而书不老,可为憾耳。”客观论之,鼎堂于书法实未下苦功,览遗墨中篆隶真书,则知所言未虚。可取者只在行草,行草亦不出二王法度,使转曲折,牵丝映带,悉以己意为之,雄奇恣肆,风樯阵马,虽径寸小字,有磅礴气势,放大至数尺,亦不见虚病之笔,今故宫博物院五字题额最是代表。晚来鼎堂学术人品颇受訾议,独少见有批评其书法者,此尤可见其成就之不可动摇。

郭沫若书胡笳十八拍

  作《品藻录》郭鼎堂条,数易其稿皆不称意。古者论书人品第一,鼎堂早年才调高隽,曾竭一夜之力作长诗《凤凰涅磐》,至今脍炙人口。中年以后,性格大变。辩论兰亭,强词夺理;评价李杜,曲学阿世。至于焚书批孔之论,尤不见谅于士林。独可怪者,鼎堂文风、诗格,愈近晚年,愈趋卑下,尚符文如其人之论,而书法从少至老,居然无丝毫奴媚之态,此非我所能解释者,存此疑问,以俟高明。

赞曰:

识古文奇字,辨蝌蚪蟠螭。

陶铸万象,墨瀋淋漓。

才情高隽,不掩瑕疵。

郭沫若 集石鼓文联、行书对联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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